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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杨立华
下面讲儒家,这也是我自己的信念所在。

儒家的精神,我们还是用两个字来总结——“自由”。我要围绕几个核心概念来展开儒家的思想。第一个概念是“仁”,第二个是“乐”,第三个是“中庸”。以上这三个概念都建立在“自由”这个概念的基础上,“自由”是我分析这三个概念的最基础性的最核心的概念,统一性就在这个地方。

首先我们从“仁”开始谈。儒家的这个“仁”,一般都说就是爱,所谓“仁者,爱人”。孔子也讲这话,说“仁者爱人,智者知人”。“仁”包含“爱”,但是如果把这个“仁”等同于爱,那就是错误。“仁”既是儒家的最高价值,又是儒家的基础性的概念,又是儒家的一个包容性的概念。从孔子的话中,我们就能区分出“仁”的几层重要的含义。第一层:“仁”是笃实的意思,实实在在。《论语》里面讲“巧言令色,鲜矣仁”、“刚毅木讷近仁”都是讲这个笃实。第二层含义是“清醒”或者“醒觉”。子张问仁,孔子讲:“出门如见大宾,使民如承大祭。”这里面透露出来的含义,有敬畏、谨慎。还有一个含义,所有庄重、敬畏、谨慎都指向“醒觉”这个概念。人必须清醒,每个人出门的时候一定要庄重,一个连自己的外表都照管不好的人说明他的清醒不够。第三层含义才是我们说的“仁者爱人”。因此在《论语》里“仁”表现为笃实、醒觉、爱这三种含义。

人怎么才能醒觉?孔子去世以后,在儒家的进一步的展开中就有两本重要的文献叫《中庸》和《孟子》,里面都有一个重要概念,告诉了醒觉的反面——“心不在焉,则视而不见,听而不闻”。“心不在焉”是什么意思?心是最为灵动之物,没有任何东西可以简单地把捉住它。比如上课,有的学生坐在这儿,可是看着他就知道他心已经不知道跑到哪儿去了。一旦你心灵不在这儿了,你就看不到你该看到的东西,听不到你该听到的东西,甚至食而不知其味。换言之,一个人要保持醒觉,心灵不能跑到别的地方去。一般说越是轻松的场合越是容易溜号,越是庄重的场合,心灵越是容易保持在这儿。“敬畏”是心灵保持在这儿的一个前提。只有敬畏的心灵才是醒觉的心灵。因此,醒觉永远是在敬畏的基础上的。

敬畏又是什么样的状态呢?人的心灵保持什么样才是敬畏呢?这个敬畏之心,尤其是“敬”字,到了北宋,被儒者提升到了一个儒家根本哲学的高度。北宋的大儒给“敬”下了明确的定义:“主一之谓敬,无适之谓一。”心灵始终有一个一以贯之的东西在那儿提升着你,你的心就始终在这儿。“无适”,有一个一以贯之的东西提醒着你,你的心灵不倚著在任何别的地方、别的东西上。人的心灵常常会倚著在某个东西上,而一旦这样,你的心灵就失去“正”,同时就失去了“敬”,也失去“一”了。人的心灵是比身体更容易倚著的东西。绝大多数人活着的时候都要给自己找一点优越感,有了那么点优越感你就可以仗势。有的人找的优越感是财富,有的人找的是职位,还有人仰仗自己学问大。儒家提到了一个非常高的心灵的状态——“主一无适”,心灵无所倚著,而无所倚著的心灵同时就是最自由的心灵。

我们说佛家看到了生活中的苦,道家看到了生活中的困,而儒家看到了生活中的奴役。对于儒家来说,奴役无所不在,才是人生最大的麻烦。别以为没有被关到监狱里你就是自由的。绝大多数时候,我们的心灵都是不自由的。当你的心灵倚著某个东西的时候,被愤怒控制的时候,被欲望主宰的时候,心灵都不是自由的。这怎么样解决呢?就要把自己的心灵在“主一无适”的“敬”之中保持端正、自由以及醒觉,从而保持心灵的自由,这是由“敬”到“醒”的关联。

在日常话语里人们常说“麻木不仁”,一个不仁者同时就是麻木者,一个麻木者就是一个心灵沉睡了的人,这都是一体的。顺着“醒觉”、“敬”、麻木,我们如果再进一步去思考这个“仁”的“醒觉”,它还跟“生意”有关。这个“生意”不是指做生意的生意,是“天地生生之意”,跟生命蓬勃的生命力有关。醒觉的状态就是人的生命力最蓬勃的状态。早上一醒来,阳光照亮你的时候,就能体会到一种生命最蓬勃的状态。因此,仁又根源于万物生生之意。宋代有一位大儒叫谢良佐,他说 “仁”就像“核桃仁”,“核桃仁”是核桃的生命力保存的地方。因此,在这个意义上,仁、醒觉、敬,又跟人的生命力关联在一起。

醒觉就是人的心灵的最自由最端正的状态,无倚著的状态。进一步就是“爱”。什么样的爱才是最真正的爱呢?孟子把人区分为“大人”和“小人”。前者是心胸端正、公正平和的人;后者是心胸狭隘、自私自利之人。他的弟子就问了:都是人,为什么有的人成了大人,有的人成了小人?孟子回答说:“从其大体为大人,从其小体为小人”,一个听命于自己的大体的人就叫大人,一个听命于自己的小体的人就是小人。接着问题又来了,都是同样的一个人的身体,哪个部分是大体?哪个部分是小体?孟子回答:“耳目之官不思而为聪明,心之官则思。”耳目这样的感官只能被动地接受刺激而形成感觉而已,它是被动的,它不具有思(“思”在这个地方我们要把它读成能动性、主动性);但是“心之官”,心这个器官就有主动性跟能动性。耳目之官就是小体,心之官就是大体。换言之,一个人完全听命于自己的感觉器官,完全沉浸在自己的感官世界,这样的人一定是小人,而一个能听命于自己心灵召唤的人才可能是大人。如果一个人仅仅追求感官享受,这个人不仅仅是小人,甚至他的生活跟禽兽也没什么区别。

孟子讲大人跟小人这个地方还有另外的区分,他说社会中需要有分工,有大人之事、有小人之事。他进一步说出了一句被我们后人视为非常反动的话——“劳心者治人,劳力者治于人”。这是我们把“劳心”误读为脑力劳动了。在《孟子》的上下文里头,“劳心”的含义是忧民。正确的解读的话,不是说脑力劳动者要统治体力劳动者,而是说只有忧民者才有资格成为治理百姓的人。“劳心”其实就是“思”,就是心灵的事情。“思”的内容就是忧民。换言之,在儒家的观念里头,一个人要想成为大人,内心之中就必须要有这个忧。一个小人他内心中就没有一丁点这个东西。“忧”是什么?忧就是爱的最真实的表现。范仲淹讲:“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又讲“先天下之忧而忧”,所有的忧都是儒家的仁爱之德的最大的体现。我说这个忧就是最真实的爱。我们作为父母对待自己幼弱的子女的心情,就是这种爱,完全是付出性的,不是索取性的,也不是占有性的。

我们可以对“仁”这个概念作一个总结,“仁”就是建立在“敬”基础上的“忧”,用两个字就可以概括“仁”。当然这中间有醒觉、有爱,但是这些完全可以被收纳到“敬”跟“忧”这两个字里面。“仁”是儒家精神的实质的体现。笃实就是贯穿在“敬”跟“忧”之中的实实在在,就是要实实在在、没有一点虚妄地去“敬”、去“忧”。这就是我们讲的“仁”的观念内涵。

其次,我们讲“乐”字。无论是“敬”还是“忧”,在某种意义上都是紧张的,儒家是庄重严肃的。但仅仅是这样,人生就太苦闷了。这样的自由是一种痛苦的自由。人必须要有一种补充,这种补充就是有点类似于道家的那种哲学性的浪漫、童话般的浪漫。这种浪漫就在儒家的“乐”之中表现出来。

我们都知道一句话叫“一张一弛,文武之道”,这是孔子说的,出自《礼记》。在庄重的场合要极度地庄重,但是除了庄重还有安乐跟狂欢,儒家里面有这个层面。

此外,“乐”还体现在日常生活里。孔子告诉我们,一个人如果能够有清醒跟敬畏的心灵,保持清醒的同时就保持了心灵的极大自由。同时在清醒之中才能体会到自己那个平静朴素的生活里那个独有的味道。我刚才批评了一种生活态度就是仗优势。儒家说,你不用去找优势,你不用跟任何人找优越感,因为你的生命是独一无二的,你的生命经验是独有的,没有人能够替代你的生命。当然那个独特的痛苦固然是你要自己承担的。但那里有独特的欣喜,有独特的享受,那个东西也是你要承担的。什么人能够看到那种普通的日常生活里所隐藏的习焉不察的精致的品味跟享受呢?就是要有一颗清醒的心灵。所以孔子讲的那个快乐都是最平静的心灵才能享受到的,“饭蔬食饮水,曲肱而枕之,乐亦在其中矣”。吃着最粗糙的食物,喝一点冷水,曲着胳膊枕在自己的头下,这样简单的生活中也有至高的享受跟娱乐。我们今天的生活正跟这个生活相对,很多人是天天喝大酒、唱卡拉OK,其实久而久之那个生活的空洞大家都已经明白了。为什么很难感受到那种平静精致的生活呢?是因为我们失去了敬畏跟醒觉。在某种意义上是因为我们都不仁了。为什么大家喜欢在网上聊天?宁可在晚上跟一些莫名其妙的人聊天也不肯回家跟自己的家人聊一聊?这里面就有一种醒觉的失去。所以在这个意义上,儒家告诉我们,快乐跟幸福都不在远处,就在你的生活最近处。你要有那个心灵你在哪儿都是快乐的、在哪儿都是幸福的;你要没有那个心灵你在那儿都是一样的。孟子说君子有三乐,“父母俱存,兄弟无故,一乐也。”父母双方都健在,兄弟姐妹都没有什么麻烦,这个是第一种快乐;“仰不愧于天,俯不怍于人,二乐也。”一个人上对得起天地良心,下对得起身边所有的人,这是第二种至高的快乐,这两种愉悦是跟你们有关的;“得天下英才而教育之,三乐也”,第三种主要是讲我们这些人的。这些快乐都是生活中朴素、平静的愉悦跟快乐。

我们讲最后一个概念,就是“中庸”。我对“中庸”的理解跟很多人不一样。在我看来,“中”不是那种处处谨小慎微、始终不温不火、像一团面团、像一杯温开水一样的那种存在。在我眼中,“中”是不偏,“庸”是不易。注意,“中庸”这个词跟任何普通、平常都没有关系,孔子明确地讲:“中庸之为德,其至矣夫,民鲜久矣。”“中庸”是至高的德行,是不能随便用在一个普通人身上的。中庸不是庸俗。注意“庸”就是不易,就是不改变,我们不管不改变什么,一个人如果能坚持自己的某一个方面一辈子都不改变,这个人一定是一个固执的人、强硬的人。这里面已经引申出了一个非常重要的德行,就是“刚”,没有这个刚毅,你是不可能不易的。不改变自己一生的道德原则,不改变自己一生做人的道德底线,这就是“庸”。“庸”告诉我们确定性,人生要有确定性。
我们老说这个世界缺少诚信,尤其是中国人现在缺少诚信。之所以这么说,一个非常重大的问题就是,我们的生活中这个东西找不到了,或者说比较稀罕了。是真的找不到了吗?诸位都算有成就的人,诸位有成就的人之所以能有今天这样的成就,你们回想自己成长的历程,一定能找到自己生命中一个或者几个人曾经像土地一样支撑着你的生命,你想到他就温暖,你想到他就确定,他是你一切的道德成长的来源。有的时候这个人是父亲,有的时候这个人是师长。如果你生命中所有的人都是朝三暮四的人,那我很怀疑你能否有德行的成长。所以这个地方,确定性对人生的重要性是怎么强调都不夸张的。

“庸”强调确定性,“中”是确定性的来源。所谓“不偏”就是“不倚”。“倚”是什么意思?就是把自己的重心放在自己以外的其他力量之上。稍微做一点总结的话,所谓“不倚”就是拒绝把自己的重心放在任何自己以外的其他力量之上。刚才我讲了身体的倚著,讲了心灵的倚著,人怎么才能做到“不倚”呀?就是拒绝把自己生命或者生活的重心放在任何自己以外的力量之上,这就叫“不倚”。有了这种“不倚”,人生就有了起码的确定性。

最后,用“中庸”这两个字对儒家的精神作一个总结。两句话,一句是:儒家的基本精神就是这样一种精神,在充满不确定性的生命和世界里构建起确定的意志,是一种意志,不是别的。第二句是:在慌忙之中贯彻善的抉择的意志。这就是我对儒家的精神的总结。这样一种意志实际上就是自由意志,就是“free will”,同时也接近于尼采所说的“will to power”,就是强力意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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