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汉语史诗之说,由《诗》而及《书》
夫史之传承,自其原始,辄经神话而诗话而载册而书刊,以至于今,此验之人类学相关研究尤明。古国文明如巴比伦、希腊、印度等,都有史诗,我国少数民族亦尔,且繁种竟以百计。岂汉文化独无?必有、实有。盖商代之前文字未得,结绳刻木而已,依文化史发展普适之理,若非盛于口传史,则三皇五帝事迹等等,不得而传也。然则汉语口传史今由何处觅遗迹?曰:神话传说之散见于古籍外,《书》、《诗》尚存史诗之篇幅众数,尤确然可观矣。史诗之程式框定内容,详其事且不致异变,乃非散言传说可收效者。
说汉语有史诗,还宜参孟子“诗亡然后《春秋》作”以相发明。孔孟之际,风咏犹行于社会,则孟子所谓亡诗,但非比兴之歌诗可晓。而子将亡诗与《春秋》并提,则又明其诗相系于史,是指今人所谓史诗也。西周因简牍之便,本朝史遂凭笔载;而致东周,诸侯亦作编年史俾载于册,有称《春秋》,于是口传史遂自消衰。
《孟子·离娄下》:“王者之迹熄而诗亡,诗亡然后《春秋》作。晋之《乘》、楚之《梼杌》、鲁之《春秋》,一也。其事则齐桓、晋文,其文则史。”余且白话之:“先王君临天下事迹的诗唱已然消熄,史诗的编创、传习也便消亡。史诗既亡,诸侯国就依春秋时序来写史。晋国的《乘》、楚国的《梼杌》、与鲁国的《春秋》一样,都是编年史,所记则如齐桓、晋文等王公事迹,都为史家的散文。”盖史诗传闻,大人大事,而散文载笔,始存日月琐事,皆针对而言也。
孟子所谓先王,乃尧舜禹汤文武者也,唯唱诵文王之诗,显然有存于《诗·大雅》,即《文王之什》。但东周王室式微、诸侯助祭荒废,业庶几熄其诵唱耳。大雅之《文王》《大明》《绵》《棫朴》《旱麓》《灵台》诸篇,均涉文王生平与功业,及其文武良臣,乃至王室婚姻等等。凡此盖古诵之择选耳,合之则略成文王传焉。尤见《生民》为周族之创世纪,乃言姜嫄践大人足迹受孕,为诞周族始祖后稷云。该《生民》类于伏羲女娲蛇身交尾之事也,徵血亲奥秘揭示,父权之交替母权,可推是由神话演而为诗话。孔子删选,存《生民》之主要。又《皇矣》《公刘》,却有似英雄史诗,犹有涉民族迁徙,是亦史诗之常见题材。
宜商朝后期,商史已然载册,但周族居诸侯位,其史仍凭口传,未入正史,此史家之一贯也。周史之笔书始于武王之视天下事:伐纣后二年,武王病,《周书·金縢》载周公金装册卷献上,祷请己身替武王死,间有“史乃册”语。周史既见籍,而诗史因庙堂礼赞之需,不当即废,故如《文王之什》亦见编入相关武王、成王之篇。又复《诗·颂》也有如《访落》言成王访贤,同于史诗言事;余者唱颂祖先,略其事件唯赞彼功德,则为史诗之遗,亦或为其派衍。乃《诗》、《书》互益,情理中事也。
文武如是,尧舜禹汤何如,曰:存于《书》。《书》载史,其四言文体更一似《诗》。《诗》《书》有类似,故《墨子·尚同中》即称《周颂》为“先王之《书》”。孙诒让注:“古书《诗》、《书》常互称”云。复《论语·述而》亦尝等视二者之体用:“子所雅言,《诗》《书》执礼,皆雅言也。”雅言并称雅乐,一事两边也;执礼者,乃谓《书》《诗》唱诵,礼乐并作。“雅”之成体,史、诗、乐三面乃具。
《书》缘彼传唱,四言朗朗上口,先贤于《书》之持论,是否不一,但都许其铿锵。有如孔颖达《尚书正义序》之:“其辞富而备,其义弘而雅,故复而不厌,久而愈亮”;如吴澄《书纂言》之:“排比联贯”;如阎若璩《尚书古文疏证》之:“精诣之语”;如毛奇龄《古文尚书冤词》:“圣谟洋洋,嘉言孔彰”云。比比此况,《诗》言志者,何尝不耶,诗格修辞,雅言固尔。
《尚书》诗格四言之显例,辄其状人物发言,多借兴叹、祈使、呼应之辞,以全音节,例如:“帝曰来禹,汝亦昌言”;“帝曰皋陶,惟兹臣庶”;“禹曰都帝,慎乃在位”;“岳曰异哉,试可乃已”;“帝曰畴咨,若时登庸”等等,乃亟见诗唱之意图;又及其他倒装,错行等诗术,是也迵异于散文。而上古散文惯遣之“乎、焉、也”,此等却不为《尚书》习用。
四言锵锵,两句一联,与三音阶古调相辅相成;而章节分明,尤宜记诵、传唱,《书》之原本辄尔。今如拉祜族(汉藏语系彝语支)所遗史诗,也四言工整。而《诗》《书》入乐,合调各别,是以《书》或偕于声腔,不必囿于辞韵,尤存原始。我国少数族原态民歌,便每见句尾押以弱拍衬辞者,如藏歌《格萨尔王》,常闻以“呀”衬尾和声。四言诗有衬尾而见诸载文者,则如楚辞《招魏》句末之“些”。该诗格式唯古,乃巫唱。《书》之典、谟等实为铺陈赋体,韵法自当异于比、兴之诗歌。班固曰赋“诵而不唱”,范文澜则曰赋与诗皆入乐,但唱法不同。二者可参观。犹较之《夏书·五子之歌》,显见歌体与典谟赋体之异趣。又则,史诗往往采多诗合编一诗。而若《诗经》之长赋,章节有互见用韵、章法相左者,窃意亦此采、编之遗迹。而《书》犹如。
二、试以诗体断《尧典》,其义遂大畅
《尧典》 意译:《唐尧诗传》
一、粤若稽古 唷喏,相传
二、帝尧曰放 尧帝英名远
勋钦明文 功高而明彰
思安囗安 思安详体康
允恭克让 诚敬犹谦让
光被四表 德辉映四海
格于上下 及于天地间
三、克明俊德 明德修身已
以亲九族 表率亲九族
九族既睦 亲族既和睦
平章百姓 彰显各部落
百姓昭明 诚盟诸方酋
协和万邦 万邦遂协和
四、黎民于变 农牧民季迁
时雍乃命 应时命修历
羲和钦若 羲与和恭敬
昊天历象 观天究星象
日月星辰 历法日月星
敬授民时 敬民授节气
五、分命羲仲 派羲仲居东
宅嵎夷曰旸谷 嵎夷之旸谷
寅宾出日 迎太阳测影
平秩东作 序春宜农作
日中星鸟 七星至正南
以殷仲春 春分可定夺
厥民析 老壮少各忙
鸟兽孳尾 鸟兽频交尾
六、由命羲叔 又命羲叔往
宅南交曰明都 居南方明都
平秩南讹 分节适夏耘
敬致囗囗 ……
日永星火 日长南星繁
以正仲夏 夏至得校正
厥民因 作息宜高爽
鸟兽稀革 鸟兽薄羽毛
七、分命和仲 再命和仲去
宅西土曰昧谷 西土之昧谷
饯纳日 躬送夕阳归
平秩西成 匀秋宜收获
宵中星虚 星稀日夜均
以殷仲秋 秋分参以定
厥民夷 迁牧返平原
鸟兽毛毨 鸟兽羽毛丰
八、申命和叔 更命和叔居
宅朔方曰幽都 寒北之幽都
囗囗囗囗 ……
平在朔易 匀用适冬藏
日短星昴 日短看星远
以正仲冬 冬至准昴星
厥民隩 民房修厚密
鸟兽氄毛 鸟兽绒细暖
九、帝曰咨 尧帝叹而令
汝羲与和 尔等羲与和
期三百有 周年合计日
六旬有六日 三百六十六
以闰月定 参差设闰月
四时成岁 四季成一岁
允厘百工 耕工顺时序
庶绩咸熙 成就百业盛
十、帝曰畴咨 帝以人事询
若时登庸 谁应时大用
放齐曰胤 放齐推帝嗣
子朱启明 王子朱开明
帝曰吁 尧叹非人选
嚚讼可乎 凶判事岂可
囗囗囗囗 ……
囗囗囗囗 ……
十一、帝曰畴咨 帝复问谁人
若予采 能助我常务
驩兜曰都 驩兜应诺诺
共工方 共工酋一方
鸠僝功 聚众能事功
帝曰吁 尧帝深作叹
静言庸违 此人表里违
象恭滔天 貌恭居心险
十二、帝曰咨四岳 帝又问四岳
汤汤洪水 洪水漫汤汤
方割荡荡 荡荡阻四方
怀山襄陵 围山侵高丘
浩浩滔天 浩滔势难挡
下民其咨 尔等宜下问
有能俾乂 谁能除水患
佥曰于鲧哉 群言鲧可当
十三、帝曰吁咈哉 尧呼大不可
方命圮族 彼背信毁族
岳曰异哉 岳说非如此
试可乃已 不妨先试用
帝曰往 尧遂今鲧往
钦哉 督言必尽心
九载 九年堵勿果
绩用弗成 失误无功返
十四、帝曰咨四岳 帝与商四岳
朕在位七十载 朕位七十年
汝能庸命 尔等善用事
巽朕位 可承绍我位
岳日否 岳说不敢当
德忝帝位 德行未足以
曰明明 尧令明察贤
扬侧陋 举荐于民间
十五、师锡帝曰 巫师赐言尧
有鳏在下 鳏居下位者
曰虞舜 有贤名虞舜
帝曰俞 帝说有所闻
予闻如何 请告其详情
岳曰瞽子 岳答瞽瞍子
父顽母嚚 父母弟皆劣
象傲克谐 舜能处和谐
十六、以孝烝烝 尧谓孝感人
乂不格奸 使劣不致恶
我其试哉 我将试其行
女于时观厥 绍二女于舜
刑于二女 观舜善待人
釐降二女 遣女下妫汭
于妫汭嫔于虞 虞家嫔帝女
帝曰钦哉 尧帝颇称善
如上,未敢言复史诗之原样,但大体已得。然则虞夏书由后儒藉神话传说缀集之说,不立矣;晚儒尚可造文,但不必造诗。诗亡,彼虑不及史诗矣。
依《尧典》例,《舜典》之诗体也显然成立;但若今文《尚书》合尧、舜为一篇,便有损于此。今、古二学孰是,请待续文及之。
三、以史诗视《书》,尤益其信史之据
《尧典》列《书》之首,然篇名后得。《尚书大传》讲《尧典》作《唐传》,得之。余则译如《唐尧诗传》。盖此诗传之本体乃出原创,亟具历史真实,下文有详。
或谓《尧典》易解,不可信;须似《盘庚》之佶屈聱牙,方见真。而今依诗体排列,更其流畅,岂不弄拙?余意口传文学本当易读,而《殷盘》、《周诰》之句往往拗口,《朱子语类》以为实录王言之故,余信之矣。
前将《尧典》分十六节,为便行文,且各章冠名如次。第一节乃开篇之起兴。第二节可名《放勋》,言尧帝名高勋著。第三节《俊德》,记尧以明德临天下。四至六节《时雍》,谓历象序时而至农牧雍顺。十至十三节《畴咨》,叙尧以人事咨臣,选能也。十四至十六节《扬侧》,举贤舜于下位也。即又可分此五章。下文逐章析其义,是见史诗原貌既还,史实之信据益增。
一节:“粤若”,古文亦尝作“越若”,唐石经则“曰若”,今从东晋《书》“粤若”。象声而已,乃史诗起唱,长腔之省记耳。《诗》犹多类似。今如纳西族东巴之巫唱,开场以“谷气调”,庶几听“粤若”返响;而阿坝羌族古歌之衬头“哈依哈拉”尤著。纳西亦羌之后,羌人滞进,社会辄存原态,犹汉唐人言:西域女国,羌之别种云。“稽古”亦歌者惯口,等义讲故事先称“从前”。两辞皆诗唱特徵之幸遗,其他叠句重叹因无甚实意,遂省记。
此句似《书》之帝传之开篇常例,犹数见于他篇。昔贤曾以此体例之一贯证《书》出孔子一人手编,是有所见而未深究耳。“粤若”也见诸甲骨文,则显然语辞之影响文辞。
一章《放勋》:“帝尧曰放”,句式有类《诗·东山》“我东曰归”。今人诸本皆采放勋为尧名说,然而无稽。古人又有说放勋是尧之帝号。《史记》:“尧者放勋”,余则读如“尧帝名远功高”。须“放勋”断开,诗体始谐,亦确然可断。乃据《孔传》、《孔疏》、《蔡传》一致以放勋为美尧之辞,而不为其名。《孟子·万章上》形容尧死:“放勋乃徂落”,纷纷遂以此美辞代称尧。而后世帝皇、重臣之谥号,乃颇类于放勋。
“思安安”疑脱一字,缘其叠音“思安囗安”,诵唱则第三字弱化失传。
此章有似《颂》体,为开篇起首。若印度大史诗《摩诃婆罗多》每篇有起首楔子,歌者则联唱起首为争取祭会献演。参印度者推之,余意《颂》即“起首”之演派,此所以墨子称《周颂》为《书》也。《书》、《诗》本同体,既分体,又称同源。
二章《俊德》:据《史记》,黄帝以战、以德服天下,举为天子;实为诸酋盟主,此种社会形态普见于世界各洲之新石器晚期。唯黄河域望辽阔,较印度河、两河者广其十倍数十倍,此广阔型农耕部落联盟,必以“和睦万邦”为存立,而不支持强权。显然,因其力不足以专权一统,又且地广人稀,民可举族逸去,《诗·硕鼠》之“逝将去女,适彼乐土”宜为注脚。又《小雅·黄鸟》犹作去邦之怨叹。黄帝世之争战,必推高男权,缘男性善斗;而政治理性亦因得开启,男性强于理智也。共主大业既奠,尧帝固当绍以文治、亲和,尤人心之所向。
较之“三皇”传说之神功,尧临天下,但凭人心、人力,则见理性之进展。上下互敬,当时之公德。相待以礼,本诸仁矣,尧明于此,践于此,外应大道,内则系出圣心之仁厚。强弱不相凌,《大学》“絜矩之道”亦由见端起。
其言九族,辄盟主之宗族、姻族是。而“百姓”,当指诸方酋豪,以族姓列席盟会者。历来注疏多以百姓为百官,是知其然也。“万邦”则族聚之方域,其堡围棋布河原,垒掘沟壁以御兽备敌。老子:“小国寡民”,孟子:“地方百里可以王矣”,大约同此。后如汉唐西域之绿洲居落,小大参差,自号邦国,则略窥先古遗貌。
《史记》载黄帝降服、教化之部族有以怪兽名者数数,是见以图腾号其族者,亦氏号原始态之一例。而较彼高等之诸部族,已得姓,则视其势力大小,或列于“百姓”,参议天下事。而“黎民”之得姓辄在周朝,往往转自国名、地名、人名、职业等,参姓氏学可明。故此百姓非彼百姓。凡此以人类学衡之,《俊德》洵合先古实际,却非后学所能臆造。
学者或举此章谓晚贤据“修齐治平”而编撰,休矣。经之恒道由史之积验,所以言经即史。因见经史有重叠而轻言依经纂史,又岂可。五帝社会之形态,至先秦已大改,战国人既便欲造先代史,又缘何得彼细节真实。此又似今我知人由猿演化而得,古人却无从晓猿事。
三章《时雍》:《孔传》以“黎民于变时雍”承上文,讲如:“言天下众民变化从上,是以风俗大和”,未免牵强。《史纪》则舍此句。余则别解,作天时雍顺讲,以启下文,否则后句无端而起。若此,义既达贯,体律且契:非出私意,乃缘诗格之本来。更且“天人合和”遂显义。
欧洲古巨石,非洲及美洲古石建,皆应天象;唯华夏先王崇俭惜民力,制历不构物标,但口口相传,至于生生不息,隽永比之磐石。历象于先民极大称事,故《尧典》重言之。比较甲骨所载天文,则《时雍》明显粗概,则与进化程序正相符合。如商朝已知木星十二年绕地一周,遂藉其宫位纪年,而称岁星。再比看古巴比伦历法由八年三润进至十九年七润,则《时雍》犹符初始之实况。最数力据者,是现代天文学证明《尧典》之星位确属尧舜时代而非战国者,事令疑古派亦因之改称此部分材料是真。若西汉董仲舒“新王改制”说,以“改正朔”徵天命所在,则显见借重制历之溯典事宏,与《时雍》不无关系。
远代之河原,四季分明,仲夏燠热,人畜须避迁高岗林荫,“厥民因”有道实情。徵之羿射九日,二事恰牵连互证。气象史学也说中原之气温,古今递降。“因”者顺应,此章益见初民顺天但不盲崇。而黄老“顺天”之宇宙观,亦渊远至此,亻龙侗先代,无分老、孔,乃见《虞书》非出儒生而仅取儒家言也。
比较云南傈僳族所遗十月历,有花开月、鸟叫月、烧山月诸称,则推《时雍》之“厥民”、“鸟兽”之唱,是传自更古老历象歌。此章谋篇则见《豳风·七月》之端倪。
此章所及羲、和二氏,则事系族姓。度帝尧之朝,羲仲、羲叔袭羲姓而参与盟政;在本族,二人可各领一部。而和仲、和叔亦然。仲、叔不过示宗族排行而已,要紧是羲、和在“百姓”之列,袭姓者袭权、与政,此即百姓等义百官之所以然者。而《夏书》胤征羲和之事遂见不虚。参见毛亨传《诗·天保》“群黎百姓”:“百姓,百官族姓也。”孔颖达疏《书》亦此说。但古贤未言族姓之相承一并于权位。
族姓世承,尝多证,若家姓时代,姓与权之并袭如爵位者,比比见于中外社会,是可逆推之。汉之门阀、晋之九品,及初唐仍存五姓七望,俱见权姓余绪。科举而士庶合流。然至如明朝,边地土司仍世袭族姓而听命于朝廷。再旁如印度,其族姓也因袭权之特殊而专译为“种姓”。
姓者女生,母系社会子女从母姓,为别婚姻,子族又各称氏,同姓不同氏则不通婚。而氏族与外姓婚姻,后代同氏异姓可通婚,乃相当于表兄妹禁婚,堂兄妹却可。此亦女权之体现。俟父系社会转为男权,男姓而女氏,表亲又可通婚,如彝族今犹通行表亲婚。五帝之世,正值男女权交接,姓、氏换位,称谓混杂之际。或指《五帝本纪》姓、氏不分,殊不知作者攸据真相。而先古百姓、百官之承继相关,又至于派生官、姓互转,姓、名交替等。遂有同一之人称,见诸不同代之记载。疑古派于是捉住重名为证伪之柄,余则期期辩焉。犹进一解,初民之个体、群体意识,曾分界不明,俟稍加界分时,又曾经混乱矣。至如《舜典》之契、弃二名,向遭诟病,余亦别有说辞,待见续文。
此章赋体而稍遣以比兴,又颇得重节叠辞、两句一联之诗趣,而主题独立、明确。统观前后诸章,则显见史诗之构成特徵:组合数诗为一诗。
间中第六节“明都”二字原缺,郑玄以为当有,注之曰:“夏不言‘曰明都’,三字摩灭也”。从而补之,以全诗体文意。又此节“敬致”后脱文,则注家共识。又第七节“宅”字后原脱一字,乃从《史记》作“宅西土”。尤第八节缺第三行,对应上下文,其缺不言而喻。先秦文已难免残佚,更无论五帝之遗。又第九节“期三百有,六旬有六日”,见先人于数祘进位尚思之稚拙,《史记》作“岁三百六十六日”云,术数递进。
四章《畴咨》:《尔雅》、《说文》皆以“谁”训“畴”,帝咨询众臣谁可任用也。“帝曰畴咨”,其“曰”为虚字,以垫音节,此况也见于《诗》,而非为散文所习用。
此章见氏族社会人事公议之大概;犹知“百姓”参议,并有资格任官,但初无专职。百官之权、职相应,起始于舜朝,参见《舜典》。孔子于《论语》赞舜尽善尽美,多由帝舜之肇端礼制。
十节:见议帝胤用否。男权社会之初行多偶婚,而子女仍可能随母姓。《史记》载黄帝姓公孙,而分赐众子嗣多姓,此举似用权谋,其中有袭姓自母系,是亦相应父权接替母权之时势。“朱启明”有解作姓名者,是故可通。也可解“启明”作誉辞,则更益义训,如《史记》解作“开明”。若后者,则见对帝胄毁誉不一,亦人之常情。
朱既为尧嗣,也当主持一部落,所谓嚚讼,应指其判事凶枉。以下文意未尽,诗体也不全,度其缺两行,可能遭删除,因与孔子之相关见解有冲突故。比证夫子删诗之“放郑声”。
十一节:《淮南子》载共工争霸,怒触不周山云云,想是地震之附会。推共工英勇善战而被其族崇为宗神,又转彼宗神为族姓,故其称重见于不同代。郑玄注“共工,水官名”;而《孔传》:“共工,官称”尤妥。其实是在百姓之属,亦姓亦官。
乃见尧帝朝共工族已臣服于黄帝族,其族长固世代袭权参与盟议。《周语下》载四岳出共工族系。共工为尧所不齿,而尧又信赖四岳。复见《舜典》之舜诛鲧,而重用禹,都不因人废族。古波斯居鲁士王允其征服国存旧信仰,西方史家颇许以善政,唯较之五帝,该王止得边角耳。
共工方,古文又作旁,方旁通义。酋一方则势大,段氏《广雅·释诂》:“方,大也”,“旁,大也”,是得引申也。
十二、十三节:初民未得井汲之便,除宗庙等夯高台为基,日常则沿河半穴居,故最惧水患,是以遍世界口传古史无不说洪水。此情亦非后儒凭臆想可得,是见诗传之真也。
四岳,后文又称岳,乃示岳族四贤各领一部,同与盟会,想是此山居族一向四寨并雄。往说于四岳、岳之歧议纷纭,今以权姓解,则无碍,乃一而四,四而一之事:四者可举一人为首,则仍领一族之权位。
鲧从鱼,想其族以鱷为图腾,而转为族姓。鲧音衮,疑本作鱼衮,以状大鱷轴滚自身、啮绞肢解猎物。又因其性恶,鱼衮遂改呼鱷。而生物学但以“鱷旋”概其习性。旁见莫桑比克洼地民至今赖鱷鱼以“神判”。鲧背信弃族,则禹另立旗号。禹从虫,大约以蛇蜥合体为图腾,禹音延读便似蜥蜴。蜴、禹古韵都从淤。所崇皆湿地动物,则其人居地之所处,本业之所擅,可推而晓;度初民尤堵、疏水流竭泽而渔,谙于水土治理。旁徵三皇世代之彩陶,多见水波纹、蛙纹,也见蜥蜴纹。学者或言娲通蛙,羲通蜥。
《说文》释禹为虫,而世间向以长虫称蛇。而蛇蜥合体便似龙,古说龙划江海助禹治水,屈原《天问》质疑:“河海应龙,何画何历。”今尼罗河仍见蟒、蜥缠斗。而河南偃师二里头夏后期遗址有出绿松石嵌龙,即似蜥如蛇。由相关禹迹传说,推禹族初曾生息于江淮间,参观太史公自序:“南游江淮,上会稽,探禹穴”。复夏代之黑陶,可能遥承自环太湖之良渚文化。
又则商有青铜鱷觥,考古家因言古河岸亦温湿芦茂,有鳄、蜥。先古夏土当有巨蜥,唯该物易遭青铜武器歼灭,故至《尔雅》释蜥蜴,辄举例小动物耳。是以禹姓虽传,禹字却仅解作虫,唯汉墓壁画却仍遗兽图类于巨蜥。
五章《扬侧》:舜位侧陋,但非黎民,乃虞氏贵胄而不闻时也。《史记》载虞舜亦系黄帝族,舜乃颛顼六世孙。
十五节:“师锡帝曰”云,师则巫师,与臣同列,而为相傅。如岐伯者,黄帝称师。巫者师承传术,向来称师。成王称周公太师,而《周书》载周公主决卦爻。今之苗族传歌者,人称“苗老师”,侗族则迳称歌师,其职其称,皆古巫之遗也。参印度者,彼由最高种姓婆罗门任神职。旧注师即臣。储位之大事,“师”必与商也。唯其职通天,故其言谓锡(赐),神启义也。然尧不唯天命是从,尤听众言。《书·大禹谟》叙舜之明拔禹,禹谦让,请占卜,舜意天听自民听。前后二事可互参。时移事迁,嫡长继位渐成于三代;而五帝世举贤储君之细节实情,也非晚儒可凭空想知。
舜父盲,推其为小巫,所以“师”尤知情。古之人以盲者不惑于假象而能公允,宜巫职,以盲见人事而授真神意。巫舞辄闭目,听天意而口述之,“聖”之由来也。“六十而耳顺”者,聪聆天命而已矣。然而事与愿违,舜父骄蛮顽劣,人性冲突遂见提示,但情节被省略,此见史诗编修之迹。“象傲”,往注尧弟名象。《史记》作“弟傲”。皮锡瑞《考证》:“臧琳说今文经作‘弟傲’”云,皮以为当从弟傲。
父权社会之初,由群居群婚,而渐向家居多偶婚、对偶婚。而男权家庭之初,父子、兄弟间矛盾必难解,于是乎“孝”义出焉,乃事关氏族安定,先古文明有消亡者,或因男权之内争。《孝经》卷首引《大雅》“毋念尔祖,章修其德”,意即孝德远承祖宗,然后彰显、申发、光大之。老吾老,幼吾幼,推己及人,仁爱有焉,推孝及仁也。
缘虞舜诗传之传播,舜之故事别版先后衍生,晚出之故事,舜迹或嫌愚孝。而“神话缀集”论者设后儒据传说撰《典》为前提,尤于诗传所衍生别传之言语文学特性,固无视,则必也推后《扬侧》之成篇,于是战国人据孝悌儒道撰此之说遂有。
余意史诗之成型,虽也可能经历前后编撰,但“孝”之见于尧代,诚已备充分理由,尝不可轻否之。且如伏生所传《书》,前经孔子删定,犹传承可稽,其后之变,多在脱简、衍文、异字、句读,至多重辑之际偶以时语代换古语,并不图更改本意,则战国人缘何缀编。
十六节:“以孝烝烝,乂不格奸”,王引之《经义述闻》断句如是。从之,果与诗律合。唐石经:“帝曰我其试哉”。《孔疏》谓马融、郑玄、王肃本皆无“帝曰”二字。从无,方合诗体。幸真相未泯。
此节言尧许配二女于舜,但行事一异于后世之嫁娶。盖见尧朝之贵族行家居对偶婚,而先作性侣以相熟知,后从家居。不言“嫁”与“妻”,但称“嫔”,乃知对偶婚之初,相待女方如宾而已。凡此最存真实。今人类学调查,常见原态社会之先性后婚沿习,如西双版纳布朗族称性伴交往为“小婚”,得子后便“大婚”。布朗者,濮人之后。又云南基诺族,族名意为“舅尊”,舅氏者,母系之男尊也,此见女、男权交替之中间环节。该族建大屋共住而分火塘各家自烹食,亦群居、群婚及家居、对偶婚之过渡形态。
妫汭,推乃妫族故居之河湾。比如甘肃大地湾远古遗址见有三千年文化层堆积。母系社会遗八大姓:姜、姬、妫、姒、嬴、姞、姚、妘。黄帝赐诸子姓中有妫姓。虞氏则与妫联姻,应属妫姓族外婚对象,所以舜父子居妫汭,然当时位末不显。相比古印度种姓,森严等级,嫁娶不容僭越,则尧帝下嫁女,其义极深远。
传伏羲女娲为兄妹,此当属等辈族外群婚之衍说;而黄帝去伏羲近,马迁言黄帝廿五子,得姓者十四,除能力不足以领姓受命外,又想是群婚遗习令血亲不能每每确认。然则经颛顼、帝喾而至于尧,婚习演进之迹恰明。对看古埃及法老王时代,其造艺巳极高明,但王者往往选女儿为后宫。则炎黄我族,犹见早启理性于婚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