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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论语》!读《论语》,每年总要读《论语》,读之有味,就像与自己的亲人共同生活一般。

读《论语》,而不是教《论语》,就好像自己与自己的亲人、长辈生活在一起一样,悠游而自然,在生活中自有所受益与体会;我就是不敢说要去教自己的长辈亲人,反倒是长辈亲人对自己的提携与叮咛。《论语》有的是智慧的源头活水,读之、参与之,就好像让自己沐浴于此源头活水之中,洗涤自家的身心灵魂,滋养自家的筋骨体魄,让自己“人之生也直”的长养起来。

最喜欢的是《论语》的“交谈”,“交谈”是“有来有往”,“来者”有所“觉”、“往者”有所“会”,在此“觉会”下,让自家的生命可以有一个从容的天地,有一个悠游而可吞吐的湖泊。原来世界只世界,就在此天地湖泊中,默运造化,天何言哉!四时行焉!百物生焉!天何言哉!

“觉”是由内心里涌现一指向根源性的发问,在具体的情境下唤起,在实存的生活世界中醒来,这亦是孔老夫子所谓的“愤悱”之情。由此“愤悱”,进一步而有所“启发”也。“会”是在交谈往来中,由于根源性的发问,由于愤诽之情的感动,使得吾人的生命与存有之自身融为一体,这是一具有存在实感的整体,它不可自已的开显其自己,启发来者。

“觉”是“觉悟”,是因觉而悟;“会”是“証会”,是因会而証。“觉”与“会”就在生活中,就在情境中,就在对答中,就在交谈中。有往有来,有来有往,源头活水,用之不竭!我读《论语》,《论语》读我,在世界中读、在生活中读,开启的是身、是心,是自己生命中的感动,是社会人群中的真诚。

我只觉得“经典是一个生活世界”,是悠游,是生活,是对谈,而不是论辩,不是议论,不是言语。为《论语》立体系,就好像为浑沌,凿七窍,恐怕七窍成,而浑沌死。到时,再严密整赡的言说系统,要不是成了智慧之言的棺椁,就是成了綑绑圣贤的枷锁。没有了真实的感动,要那些文字作什么?没有了诚恳的生活,只是拿它们来装点自家学问的身分,正是可笑可哀!所谓的“尚友古人”,所谓的“独与天地精神相往来”,只是我们不忘“经典是一个生活世界”,而天地间所成的“生活世界亦正是一部经典”,人俯仰其间,声息气脉,只要反本,自无限隔,正是“宇宙原不限隔人,人自限隔宇宙”。

有来有往,有觉有会,觉会所依,只在于人与人之间的真存实感,此即孔老夫子所谓的“仁”。“仁是生命的源头活水”,“仁”是“相人偶”,是在人与人之间,那种“我与你”的关系下所形成的一体关联,只此一体关联是真实的,是体验所及的,此即所谓的“实体”。实体也者,真实之体验而关联为一个整体也。实体并不是如西方哲学所谓的Substance也。这样的实体便不是超离于人间世的形上之物,亦不是做 为认知对象之物,而是生命之浇溉所成之生活世界也。因此,我们说“仁是生命的源头活水”是也。无此源头活水,人间礼文原只是虚佼之典饰,无用而有害,此非人文“教化”,而成为人文之“僵化”,乃至成为人文之“异化”。正因如此,孔老夫子云“人而不仁,如礼何?人而不仁,如乐何?”,也因此再去了解所谓的“克己复礼为仁”,才不至 于有所缺失也。

“仁是生命的源头活水”,此当在人间之生活世界开启,此是具体的、实存的,此具体实存当以最切近之家庭开启。唯有此家庭方可为“安宅”,亦唯有经此“安宅”而迈向一理想之途,是为“正路”。孟子云“仁者,人之安宅也”、“义者,人之正路也”,“仁”之做为“人之安宅”,“义”之做为“人之正路”,此是就本源而说,而落实言之,则家庭之为安宅也,此家庭之安宅,方为实践仁之起点,即此起点亦是人之正路。此即所谓“仁之实,事亲是也”、“义之实,从兄是也”。事亲、从兄,此孝悌之事也。此“孝”乃是对于生命根源的崇敬,“悌”是同此生命根源而落实之人间实践也。“孝悌乃是伦常日用的生息之所”,即此之谓也。

交谈、问答,此看虽简易,而于孔老夫子之年代言之,此实一大突破也。在生命的交感中,在生活的扶持下,彼此的照应,进而经由典籍的学习,归返生命的根源,此根源之所发,喜悦之情,何可言喻。再说,人之能自由往来,有觉有会、有悟有证,志同道合为朋,相辅以仁为友,人间至乐也。生命就在这样的往来、悠游中成长,人不再受束缚于原先的社会阶层,而开启了新的德慧生命,这时岂管人之知与不知,只是如其自身而已,纵若不知,亦只是哀悯而已,无有愠怒也。此是儒学为己之学的本义,亦是儒学之重教育之本义,因“教育乃是生命的点燃 与照亮”也。

生本自然,自然纯朴,原只洪荒,人之俯仰其间,原是生机洋溢,鸢飞鱼跃,天人一体流行。这只是因为人参与了自然,润化了自然,人与自然间有一“我与你”这样的对答关系,由此对答关系而形成一个整体。人与自然如此,人与人亦如此。家庭里之父子兄弟当为如此,而老师学生之间更宜为如此,只因此交谈、只因此对答,方成为一生机洋溢之世界。交谈是有所觉、有所会,来往之间,悟证相得。有了分寸,没有逾越,只是“如”,如其自身、如其情境,如其存在,如其当下。孔老夫子可以与宰我辩,其辩非辩也;亦可以嘲讽子路也,其嘲讽自有另一番温情在;亦可以与诸弟子各言其志,此志向自有一番动人处。在陈绝粮时,可以出题考试,当下问答,坚守原则,说“君子固穷,小人穷斯滥矣!”孔子及其弟子在俯仰之间,只是交谈、只是对答。此不须瓦解,自冰销,自融会,此不须批判,自金声玉振,终始条理。《论语》中,我们看到的是“生机洋溢的师生对答”。

“直”,“人之生也,直;枉之生也,幸而免”,若不是为此“直”字,孔老夫子大可以策略以之,霸道行世,成就一番英雄事业。然英雄之为英雄,此是顺生命之气而往外发显是也。此不同于圣贤之为圣贤,乃是逆返于生命之根源往内敛是也。“直”是往内,而不是顺外,此之为真直是也。“直”是自家求之于心,而不是拿一教条强加于人,不是拿一抽象而挂空之物,以其宰制之力专责于人,更不是以斧钺刑罚加之。直不直,此中有一真情实感在,即如隐曲,只要是能发得此真情实感,看似曲,实为直也。所谓“父为子隐,子为父隐,直在其中矣!”,所谓“信近于义,言可复也”,至于讦人阴私,此是败德,何以为直,“恶讦以为直者”,孔子耻之,吾亦耻之。儒者虽不言法,但言礼,此“礼”自有分寸在,此分寸或不同于今之法治社会,但此亦有其轨则,此轨则亦有其公、私,不可混漫无分也。盖孔老夫子之“论正直── 公义与私义之分际”自有其确定之限界也。

人生于天地之间,天地因而得其参赞化育,故虽处乱世,只宜辟人而不可辟世也。孔子虽亦知“凤兮!凤兮!何德之衰,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但明“知其不可”,却仍勉力为之。此勉力为之者,只是不安、不忍,是看得过忍不过也。隐者之为隐,非孔子之所不愿也。唯鸟兽不可与同群,人毕竟是在人文世界中长成。人是在人所开启的语言文字教化所成的世界中长成,人不只是一自然的存在,人更是一自觉的存在。由此自觉,人而要求自由,要求解脱来自自然生命的限制与束缚,并寻求在人生命内在的自我确定性。孔子与隐者酬答中,可见其真情实义。只是不安不忍,所以岌岌惶惶、周游列国;只因仁礼为上,正名为本,所以屡游而屡挫,这样的顿挫,正是生命自我成就的动力,亦由是而“直、方、大,不习无不利”。孔子所入世者,教化也,非政治也,所以孝悌之道,“施于有政,是亦为政,奚其为为政”。孔子所向往者,非壮盛军国,而是“吾与点也”,是“暮春三月,春服既成,童子五六人,冠者六七人,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是如此浑然天成,既自觉、又自由,而归于自然的境界。“入世与遁世的抉择”,孔老夫子只是明白,只是通达,即此明白、通达,所以慎其独也。

孔子“删诗书、订礼乐、赞周易、修春秋”,“删诗书”是解构了贵族对于经籍的编纂权与诠释权,“订礼乐”是解构了贵族对于政治社会体制的建构权,“赞周易”则是解构了贵族对于自然生命根源性契机的唯一参赞权,“修春秋”是解放了贵族对于历史的记载权与解释权。

孔子在解构中重建,在诠释中开展,虽说是“述而不作”,其实是“以述为作”,是在此述作过程中“集大成”。这“集大成”不只是典籍的融摄,而是心性的开启,是生命内在根源太阳的升起。他照亮了自己的生命,而且开启每一个人生命中内在的太阳,让自家生命炯然自照,自照照人,交光互网,生长在生命的根源性充实与圆满之中。真如太史公所言,这是“高山仰止,景行行止,虽不能至,而心向往之”。语云“天不生仲尼,万古如长夜”,孔子不只是“中国历史上的太阳”,亦是全人类、全宇宙星辰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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