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对内心的敞亮,是近道的一种方式。如《大学》所言:知、止、定、靜、安、慮、得。这是内明,又称为明明德。在明明德以后出来做事,用现在的话来说,就是当好一名管理人、经营者。《大学》称之为亲民。亲民的范围,有大有小,从天下、国家到家庭不等。无论明明德抑或亲民,都要求止于至善。那么,对于明明德与亲民而言,至善意味着什么呢?面对自然生命中生、老、病、死的变化,孟子认为一个真正懂得了生命的人不会站在岌岌可危的墙脚等待灾难的降临。反之,会将自然的生命放在“道”的背景中来实践,正命而死。若再结合孔子的人生报告来看,管理人或经营者面临的问题首先是对自身的管理及对人生的经营。不管是经营人生或是自身管理,都离不开“人”的主题。因此,尽管自身管理指向个体修身,人生经营与家庭、国家以及天下息息相关,但由于“人”的共性而使修身成为的根本。《大学》言:“自天子以至于庶人,壹是皆以修身为本。”这不是说身修了以后就万事大吉了,身修是为了家齐、国治、天下平。在家、国、天下这样层层的推进中,我们会发现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更多的是通过内明的自觉来协调。③而家、国、天下的稳定也与个体的心意一脉相通。从引用孔子听讼的话来看,④《大学》旨在告诉我们惟有自明之人才可能推己及人,改变生命环境,从而使自己连同他人从容自在,获得真正的自由。
身如何修呢?《大学》首先将之放在一个向外开放的家、国、天下中来考察,其次指出身与内在的心、意的必然联系。⑤这样,修身就成了打通生命内外境界的一种存在方式。这有点像埋在地下的种子,只有当生命的因缘和合之后绿芽方可破土而出。出土之后的幼苗,又必须经受住外界环境的风风雨雨,方能茁壮成长。也就是说,修身是寻找生命的一个过程。在我看来,生命没有现成的答案,我们能做的只有不断地深入。《大学》称其为格物致知,也可以叫日新。譬如:“物格而后知至,知至而后意诚,意诚而后心正,心正而后身修,身修而后家齐,家齐而后国治,国治而后天下平。”这就像多米诺骨牌一样,格物是第一张牌。反过来也可以说,有关诚意、正心、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修为就叫格物。接下来,我们有必要将《大学》中关于致知、格物的思想结构用一个简图来表示:
如图所示,箭号的指向既为致知、格物,又可视为大学之道。另外,我们还可以将“人”的生命主体一分为三:一、独立世界的生命,主讲诚意与正心;二、血缘关系的生命,主讲修身与齐家;三、公共空间的生命,主讲治国、平天下。无疑,这三样环境又互相影响,同时变现出种种现象。如此,《大学》将带领我们从一个个细目入手,犹如将路上布满的荆棘指了出来,使行人清楚被何“物”所阻,进则走向大道。
一、独立世界的生命
《大学》开篇在讲了大学之道、明明德、亲民、止于至善等纲领以后,接着讲“知、止、定、静、安、虑、得”的内明工夫。根据上面的分析,我们认为“七证”的工夫与诚意及正心相关。读《大学》诚意章的内容,从“毋自欺”到“慎其独”;从“切磋琢磨”到“有斐君子”;从“自明”到“日新”无不在揭示一个至善的道德境界。那样的一个境界,在未有生民以来就与天地同在,只不过人们在偏离正道的时候远离了它。
回到当下,我们将发现生活的诱惑比起道德境界的至善更有吸引力,在自欺、欺人、被人欺的生活中,道心惟微。三者之中,毋自欺已属不易,更遑论不欺人与被人欺了。所以《大学》言:“所谓诚其意者,毋自欺也。”并要求要像恶恶臭,好好色一样反应敏捷。如此反应,与他人无关,但却关系到每一个个体,故君子必慎其独也。慎独,回到了意的初始,能慎独,就不至于欺骗自己,同时不欺人,至于是否被人欺,那就要看教化的力量了。在接下来关于《诗》以及当时一些重要文献的引用中,诚意使人接近了道的根本。
在引用的文献中,有《康诰》、《太甲》、《帝典》、《盘铭》以及《诗经》。(详见《大学》诚意章)其中用意,无非想从这些典籍的告诫中得出独立的生命环境本来具有的道德启示:
“为人君,止于仁;为人臣,止与敬;为人子,止于孝;为人父,止于慈;与国人交,止于信。”(《大学》)
但是,要使人人产生如此信念并非易事。比如我们每个人都直接或间接地向大地索取,乃至于最终还给大地的是粪便,是一副臭皮囊,但大地通通都接受。止,如同大地一样厚德载物,自强不息。但生活在顺境中的人,常常是饱暖思淫欲,享受去了,哪有闲工夫求道?而生活在逆境中的人,更多的是怨声载道,哪肯近道?“大畏民志”,如何引发每个人心中原有的道德力量,并非是简单的说教,而是关系到每个个体生命的自觉。如何自觉?需要担当,担当首先使自己直面独立世界的生命。譬如颜渊死。子曰:“噫!天丧予!天丧予!”(《先进第十一》)又如孔子过宋,与弟子习礼大树下,却遭到桓魋伐树搅场。面对野蛮,孔子却说:“天生德于予,桓魋其如予何?”(《论语·述而第七》)再比如《论语·子罕第九》记录“子畏于匡”,⑥虽遭遇暴力,但孔子却坦然道:“匡人其如予何?”。
此外,《孟子·告子》章记载了古之大丈夫那动心忍性的经过。全文重要,不妨引录:
孟子曰:“舜发于畎亩之中,傅说举于版筑之间,胶鬲举于鱼盐之中,管夷吾举于士,孙叔敖举于海,百里奚举于市。故天将降大任于是人也,必先若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人恒过,然后能改;困于心,衡于虑,而后作;徵于色,发于声,而后喻。入则无法家拂士,出则无敌国外患者,国恒亡。然后知生于忧患而死于安乐也。”
这是担当。而就在笔者撰述此文的时候,忽闻一位有过几面之缘的小朋友在学校门口不幸车祸遇难的消息!八岁的孩子是无辜的,肇事的司机以及监护人却免不了责任。扩而大之,时下社会的浮躁之风不知使多少无辜者死于非命,国与国之间的战争,更使多少生灵涂炭?!
因此,当子路向孔子询问“死”的问题的时候,孔子回答说:“未知生,焉知死?”(《论语·先进第十一》)生从哪里来?死到哪里去?生生死死,死死生生,孔孟告诉我们的首先就是面对一个独立世界的生命。孔子说:“性相近也,习相远也。”(《论语·阳货第十七》)孟子认为,人性本善。⑦《大学》则直言人心应该从忿懥,恐懼,好樂,憂患中调正过来,心正意诚,直面生命的本真。
事实上,心通过身来表现,但身是肉做的,不是铁打的,所以身乃脆弱的。身虽脆弱,但为非作歹的、助人为乐的无非此身。身是肉做的,所以人需要“饮食男女”。“饮食男女”固然重要,但身终将化成白骨。回到当下,生活虽然充满了诱惑,但独立世界的生命却时时刻刻摆在我们每个人的面前,这是一个个经典的文本世界。担当,使我们在生活中与经典同行,同时看到了道德的至善境界,从而触到了血缘关系的生命环境。
二、血缘关系的生命
前文谈独立世界的生命,旨在讲明人的共性,也即心性问题。但在血缘关系的生命中,我们往往难以做到心意相通。以至于将“亲爱”、“贱恶”、“畏敬”、“哀矜”、“敖惰”等等情愫的迷茫当成了个性的张扬,反之,视仁爱之心的共性为平庸无能。由于存在了先入为主的意见,对于孔子从“述而不作,信而好古”进入到独立世界的生命境界就歧义百出了,虽如此,却从反面印证了孔子提出“四勿”的危害。⑧在我看来,这是孔子尊重个性而不张扬个性的主张。尊重个性使人直面独立世界的生命,并将创造出一个个活生生的生活场面,或者创作出一件件情性各异的艺术作品。张扬个性则将脆弱的身大大夸大了,夸大的身其实在透支生命。虽如此,身也面临着一个个生活的瞬间,但这却是一个“利欲”充满的人生,艺术在那样的场域中已经沦为出卖灵魂而不是生命日新。
在血缘关系的构成中,儒家的“五伦十义”演绎了一个小国寡民的情形。“五伦”指夫妇、父子、兄弟、君臣、朋友。“十义”指父子恩,夫妇从,兄则友,弟则恭,长幼序,友与朋,君则敬,臣则忠。若将“十义”再浓缩,则为“三纲”:君臣义,父子亲,夫妇顺。三纲,将构成家庭及国家的主要人际关系都包括进去了。从家庭的角度看国家,家庭就像一小国,它的国民就是夫妇与子女。如按《三字经》所讲九族来分,这个小国的成员将包括高祖、曾祖、祖父、父亲、自己、儿子、孙子、曾孙、玄孙等九族。若再按三十年为一代来计,能五代同堂已经了不起了。但就是这一群同在一个屋檐底下生活的亲人,存在的问题也是最多的,所谓“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即是。
夫妇的结合,实际上是道德至善与饮食男女的合谋,夫妇顺讲的是身心和谐。但问题也就出现在合谋当初的选择,所谓的悔不当初其实是迎合了饮食男女的需要,而将道德至善的人性催眠不醒了。所以有位老前辈说“婚”字就是男的昏了头以后需要一位女的来管。在我看来,“家”字的象形则体现了人的双重性,即人性被催眠之后的动物性,所以说结婚成家之后还能够头脑清醒的并不多见。譬如《诗经·卫风·氓》所描写的一段爱情故事,说的是恋爱双方在“抱布贸丝”的交易中倾心对方,进则“匪来贸丝,来即我谋。”但婚后的妇人又被薄倖的丈夫遗弃,于是对自己当初错误的恋爱表现了无限的悔。我想,若不是因为《诗经》的写法“乐而不淫,哀而不伤”而留给人对那淡淡的哀愁的欣赏的话,在现实生活中遭遇如此不幸的人则不免要呜呼哀哉了,所以对这造端乎夫妇的君子之道不可不察。《大学》言:“故君子不出家,而成教于国。”夫妇和顺为兄友弟恭树立了榜样,也为长幼有序奠定了基石,如此家庭,孩子没有机会不孝顺,这乃人性使然。
当今社会,家庭危机不容乐观。离婚与婚外恋者不在少数。应该说,离婚与婚外恋者都不是普通人,这是生命力比较旺盛的人。但生命力旺盛是在面对一个独立世界的生命时所表现出来的担当,而不是逃离问题以后的私生活。正因为身在天地之间逃不了五伦关系,所以个人的一举一动总关系到他人的安危。在血缘关系的生命中,《大学》得出了如下结论:
“一家仁,一国兴仁;一家让,一国兴让;一人贪戾,一国作乱;其机如此。”
以上透过“家”这样的小国寡民来讲述“治国在齐其家”,接下来,我们即将面对公共空间的生命。
三、公共空间的生命
当生命进入公共空间的时候,其面临的问题主要有两个:生命和谐与财富流通。和谐与流通,需要把握其共性,同时要兼具平衡全局的“絜矩之道”。生命的共性,上文已稍作交待,此不赘述。“絜矩之道”的方法,无非就是将“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以及“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的“忠恕之道”落到实处。至于财富方面“利”的问题,并不能以财富的占有量来衡量其多寡,财富顶多是用作不时之需,家资具万而不知道流通者与身无分文并无两样,但如果身无分文之人具有运用具万之资的才能,则是那家资具万者所不能望其项背的。
追求财富往往会导致战乱。如孟子见梁惠王的时候,就告诉他这个道理。(见《孟子·梁惠王上》)在富贵的现实追求与独立世界的生命场域中,孔子认为“君子无终食之间违仁。造次必于是,颠沛必于是。”(《论语·里仁第四》)正因为进入公共空间的人必具生命的担当,否则将被天命遗弃,所以《大学》一再论述了“德本财末”与“以义为利”的观点。如果不是担当的人,抓到什么都不放,则人皆恶之。最后这些用背逆的手段得到的财富,亦将被人以同样的手段夺去。如此,财富必须反原到它的本位,就像一滴水必须回归大海才不会干涸一样,帮人致富与藏富于民将是最大的富有。其实,反原到本位的还不仅仅是财富,它包括了公共空间的一切事物。如果我们能够将孟子的“亲亲而仁民,仁民而爱物”的理念真正落实下来,环境污染与动植物世界生物链的破坏也就不至于如此严峻了。对于这“润身”与“润屋”的德与财,在君子大道的实践中,将表现为财散民聚的财富流通与生命和谐的平天下远景。
我注意到,孟子在七十一岁的时候“自范之齐”,一心想要实现王道之政,到了七十八岁的时候,孟子去齐。孟子去齐的时候,心中有所不忍,但最终还是毅然离开齐国,他在归去的途中慨叹:“夫天未欲平治天下也;如欲平治天下,当今之世,舍我其谁也?”(《孟子·公孙丑下》)这种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努力精神,是一种美好的理想,之所以是理想,就是说这样的想法在现实中难以实现。但孟子在离开齐国之后,却在生命的最后七年中与他的学生们在邹地论学,著《孟子》七篇。借助文字的载体,孟子将身体的外力内转化为独立世界的生命,于是我们感受到的乃道体中浩然之气的力量,入道与否,成了人生意义的不断追问。另一方面,在象征着东方文化的书法艺术中,其笔墨的工夫与《大学》中内明的工夫在某种意义上乃相通的,关于这点,可参见拙文《技进乎道》。内明的工夫,则为我们把握道的力量提供了可能。大学之道中大人生的经营管理,则从独立世界的生命走向了血缘关系的生命,最终指向了公共空间中治国平天下的生命远景。
注释:
①《孟子·尽心上》孟子曰:“莫非命也,顺受其正。是故知命者,不立乎岩墙之下。尽其道而死者,正命也;桎梏死者,非正命也。”另如天灾人祸,可谓非正命。如何逢凶化吉,莫如走大学之道。
②《论语·为政第二》子曰:“吾十有五而志于学,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五十而知天命,六十而耳顺,七十而从心所欲,不逾矩。”
③《大学》:为人君,止于仁;为人臣,止于敬;为人子,止于孝;为人父,止于慈;与国人交,止于信。
④《大学》:子曰:“听讼,吾犹人也;必也使无讼乎!”无情者,不得尽其辞,大畏民志。此谓知本。
⑤《大学》:古之欲明明德於天下者,先治其國。欲治其國者,先齊其家,欲齊其家者,先修其身。欲修其身者,先正其心。欲正其心者,先誠其意。欲誠其意者,先致其知。致知在格物。
⑥《论语·子罕第九》:子畏于匡,曰:“文王既没,文不在兹乎?天之将丧斯文也,后死者不得与于斯文也;天之未丧斯文也,匡人其如予何?”
⑦《孟子·滕文公上》
⑧子绝四:“勿意、勿必、勿固、勿我。”(《论语·子罕第九》)子曰:“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非礼勿动。”(《论语·颜渊第十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