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教至迟在两汉之际已传入中国,此距《老子》问世已有数百年的历史。佛教传入不久,即与老子开创的道家文化相遇,并开始了绵绵持久的冲突与交融的进程。在这一进程中,既有道家对佛教的排斥与认同,也有佛教视角对《老子》独特的理解与诠释。总体上说,魏晋时期,佛教般若学与玄学的互动,是佛教与道家文化的初次交锋,《老子》也第一次被做了有异域文化特色的佛学式理解,在佛、玄的互动和共同作用下,《老子》诠释的本体化逐渐加强。经过魏晋时期的发展,佛教独立意识增强,并开始与中国本土的儒、道文化相抗衡。至南北朝以迄隋唐,形成了儒、道(道家与道教)、释三教并存纷争、此消彼长并逐渐趋于融合的思想学术格局,此时《老子》的道教化诠释与佛学诠释相互影响、相得益彰,并在义理层面被深度开启。宋明时期,三教合一渐成趋势,《老子》佛解的特点又有了一些新的变化。在持久的佛、道纷争与交融的进程中,逐渐形成了佛教对《老子》的独特诠释系统。本文试图通过对佛教视角的《老子》诠释解析,一方面考察《老子》这一原创性经典在与佛教相遇时的境遇,同时也力求进一步认识佛教视角的《老子》在解释学上的意义嬗变。
一、汉晋:《老子》在佛教般若学的解读中被进一步本体化
佛教传入之时,是借助黄老之学而得以流传的。汉末,黄老有了道教化的倾向,于是二者在功能上就有了某些相通之处,人们常把佛、道的界限模糊起来。汉楚王刘英在其宫中“诵黄老之微言,尚俘屠之仁祠”[1]卷42即是明证。到魏晋时期,人们对佛教有了一定的了解,并被广泛接纳,故名僧研习道家典籍的情况非常普遍。佛教史籍载竺法深“或畅《方等》,或释老、庄”,慧观“探究老庄”[2]卷7,支道林“雅尚老庄”,释昙斐“老庄儒墨,颇亦披览”[2]卷8,释安廪“性好老庄”[3]卷7。而僧肇著《肇论》,则“盛引老庄,犹自申明,不相为怪。”[3]卷4此种风气直到唐宋后仍很盛行。
魏晋时代,佛教相对走向独立,进而受玄学的影响而趋于义理化。当时,传入的佛经确已初具规模,既有安世高传译的小乘禅学一系,也有支屡加谶传译的大乘般若一系,而最有影响的是般若一系。然而,由于佛教初传,时人对佛教的真面目还不甚了解,故对佛经经义的理解尝“多滞文格义”,即用中国本土的术语、概念、范畴去比附和理解佛经,正如僧所说“自慧风东扇,法言流咏已来,虽曰讲肄,格义迂而乖本,六家偏而不即”[4]卷8,因而不能正确把握佛教的真正意蕴。以《老》、《庄》比附佛教义理,是当时较流行的一种做法。不过从一定意义上说,当时的般若学者如道安、支道林、僧肇等都是促成《老子》与佛教相遇的主要人物。
般若学最初是借助道家的一个特殊阶段——玄学而得以流行的。这一过程中既有佛教的玄学化,又有玄学的佛学化,《老子》正是在这种玄、佛的互动中被做了佛学式解释。如《老子》讲“知常曰明”,般若学者将“明”与“般若”相比附。“般若”本指体悟佛法“空”理的最高智慧,三国时的支谦则把它译为“大明”;《老子》讲“复归于无极”,而佛教有一本《般若波罗蜜多经》,“波罗蜜”意指“到彼岸”,支谦译“波罗蜜”为“度无极”,此经名被译为《大明度无极经》。道安也以“玄”解“佛”,又以般若学去迎合玄学。如果说这些还主要是以佛教比附老子,那么,释道安为首的六家七宗及其后的僧肇,就不能简单说是一种比附,而是已包含着般若学者对《老子》的独特理解和诠解了。
首先,般若学以佛教的“空”与“色”释老子的“无”与“有”,使之更具本体论色彩。《老子》讲“天下万物生于有,有生于无”、“无,名天地之始;有,名万物之母”。在《老子》那里,“无”本来指无形、无象但却实存的东西,它是一切有形有象的宇宙万物的本源。这种本源论的诠解一直影响到汉代。魏晋玄学家们特别是以王弼为代表的贵无派,则将此释为“以无为本”,“无”成了抽掉一切具体规定的纯粹逻辑的概念。在他看来,因为“无”没有了任何规定,才能规定一切、成就一切,无为而无所不为,无在而无所不在。这样“无”也就具有宇宙万物存在根据的本体论意义。佛僧道安释“道”为“般若波罗蜜”,将其称为“无上正真道”,“道”也被称为“本无”,说“无在元化之前,空为众形之始,故为本无。”[5]卷2这个“本无”是什么?道安以佛教的“真如”、“法性”、“真际”等本体概念诠解之,他在《合放光光赞略解序》中说“般若波罗蜜者,无上正真道之根也。正者等也,不二入也。等道有三义焉:法身也,如也,真际也。”[6]42在这里,道、无、本无与佛教的真如、法性、空等概念在义理上被彻底贯通。他承继了玄学的本体论思路,反对无生万有的观点,说:“非为虚豁之中能生万有也。”(注: 《名僧传钞》引昙济《六家七宗论》。)然其“本无”却与老子的“无”有明显的区别,认为“本无”即“性空”,亦即“本性空寂”,说:“一切诸法,本性空寂,故云本无。”[5]卷2以“性空”释“道”,虽是以佛解道,然其本体论色彩明显增强了。从本无宗分化出来的竺法深等人的“本无异宗”,把《老子》的“有生于无”,释为万物从空而生。据安澄《中论疏记》卷3:“其制论云:‘夫无者何也?壑然无形,而万物由之而生者也。有虽可生,而无能生万物。故佛答梵志,四大从空生也。”“四大”即地水风火,亦泛指物质现象。佛教本来认为四大皆由因缘而起,故为空。以此释《老》,“有生于无”变成了万物从“空”而生。这一解释虽仍停留在生成论,但以“空”释“无”,还是颇有特色的。
僧肇则是在阐发大乘般若中观学时将佛、老互释的。僧肇其人,早年曾“历观经史,备尽坟籍,深好玄微”,且“每以老庄为心要。”他尝读《老子》,感叹到,其言“美则美矣,然期神冥累之方,犹未尽也”。后又见《古维摩经》,对之“欢喜顶戴受持,披习玩味,乃言始知所归矣,因此出家学道”。可知僧肇是先读老庄而后步入佛门的,道家对其影响自不待言,故其所著《肇论》,就尝“假庄老之言,以宜正道”[7]《肇论疏》卷上序,且僧肇也可能还有有关《老子》的注文。(注: 杜光庭《道德真经广圣义序》称僧肇曾注《老子》。元赵秉文在《道德真经集解》中录有僧肇多条注语。明人焦辑有《老子翼》,在采摭书目中有“肇法师注”。德国学者瓦格纳(rudolf g·wager ) 教授提出僧肇有《道德经注》的问题。然汤一介经过考证,得出“僧肇没有《老子注》”的结论,此见《四论创建中国解释学问题》,载《学术月刊》2000年第7期。)
僧肇在《肇论·宗本义》中对佛教大乘空宗的缘起性空说,做了充分而明晰的介说,其间每每以老庄思想阐发之。他首先主张,“本无、实相、法性、性空、缘会,一义耳。”他认为,一切诸法,“缘会而生”,“缘离则灭”,故万有是“性常自空”[6]141。又说:“性常自空,故谓之性空。性空故,故曰法性。法性如是,故曰实相,实相自无,非推之使无,故名本无。”[6]141如同本无宗一样,将颇具道家色彩的“本无”解释为佛教的“性空”,就是一种对《老子》不同取向的诠释性理论开启。其次,用“无与有”的关系释解“空与色”的关系。僧肇试图以“般若玄鉴之妙趣”,来“契神于有无之间”,故对时论六家七宗也提出了批评,认为他们都没有真正把握般若空宗的真谛。他认为般若空宗的核心是要说明“色之性空”,其本旨是“非有非真有,非无非真无”,亦即“虽有而非有”,“虽无而非无”,万物都是“非真非实有”的“空”,这叫“不真空”(“不真”故“空”)。他借用道家“无与有”的关系论证佛教的“空与色”,其结论是“即万物之自虚,不假虚以虚物”
[6]146,以有(色)说明世界的物象,以虚(空)说明世界的本质,“本无”被说成“性空”,这就对玄学(道家)的“无与有”做了“空与色”的佛学式解释,“无”在这里更具有宇宙本体论特征。
其次,将老子的“道”解释为涅,或释为空,或释为觉。僧肇《涅无名论·奏秦王表》引《老子》“天得一以清,地得一以宁,君王得一以治天下”,“域中有四大,而王居一焉”。并解释说:“涅之道,盖是三乘之所归,方等之渊府。”此显以涅来喻道(即“一”),认为此涅之道,正是三乘(声闻、缘觉、菩萨)之所依归的本体之道。《老子》尝以“天网恢恢,疏而不漏”形容道无所不在,《肇论疏》亦说此“以明涅也”[7]卷下。僧肇又将道不可感知的特点,释为“涅无体”,如《肇论疏》卷下谓:“寻求不得涅之踪迹,眺视不见涅之头首。《老子》云:‘迎之不见其首,随之不见其后,执古之道,以御今之有,以知古始,是谓道纪’。借此意以言道耳,……明涅无体也。”《肇论疏》又引《老子》“有大患者,为吾有身。及吾无身,吾何患也”。并解释说此为“超度四流”,“亦可直谓诸法体性毕竟本空”,“言此涅,毕竟性空”[7]卷下。此乃将“道”释为佛教的空。甚至认为,佛“不言道”反而是真正得道之本者,而老子“常称道”反而是得道之末者。《弘明集》卷8说:“夫道之名以理为用,得其理也则于道为备。……释圣得道之宗,彭聃居道之末。得道宗者不待言道,而道自显;居道之末者常称道而道不足。”
再次,为了畅佛学之玄理,僧肇尝假庄老之言,在这个过程中,《老子》中的许多话语也被做了佛学式的解释。这里试举几例。
《涅无名论》对《老子》的“无为而无不为”做了这样的解释:“无为,故虽动而常寂;无所不为,故虽寂而常动。虽寂而常动,故物莫能一;虽动而常寂,故物莫能二。”[6]165老子的本意是指,以自然无为的态度和方式处事,反而能达到“无不为”的目的,即收到事半功倍的效果。僧肇则理解为:“无”为寂,为本;“无不为”则为动,为末。无为与无不为,是寂与动、本与末、体与用的关系。在他看来,体用是不二的,故说:“为即无为,无为即为,动寂虽殊,而莫之可异也。”这种解释不合老子本义,但却更具本体论色彩。
另,“有余涅”、“无余涅”,本是佛教用以说明修行境界不同级阶的一对重要范畴,“有余涅”指佛教修行的初期所能达到的境界,即仅仅能在思想上灭除“惑业”,而作为苦果的肉身仍然存在。经过进一步修行,到了“灰身灭智”,就达到了最高境界即“无余涅”。而僧肇则用“无余涅”来释《老子》的“大患莫若于有身”,解释说:“无余者,谓至人教缘都讫,灵照永灭,廓尔无朕,故曰无余。何则?夫大患莫若于有身,故灭身以归无;劳勤莫先于有智,故绝智以沦虚,……所以至人灰身灭智,捐形绝虚,内无机照之勤,外息大患之本,……此无余涅也。”[6]158也就是说,正因为人有其身之负累,就有种种欲望,有了欲望就要勤于用智,用智就会带来种种大患,所以只有“灰身灭智,捐形绝虚,内无机照之勤,外息大患之本”,即只有达到“无余涅”,方能做到“灭身以归无”。僧肇也事实上把老子的“大患莫若于有身”从不能达到“无余涅”的原因方面加以解释,很具佛学特色。此外,对“为学日益,为道日损”、“圣人虚其心而实其照”等都做了具有佛教特征的解释,此不赘。
二、 晋唐:《老子》在佛、道互动中被做了深度的义理开启
南北朝后,道教在其发展中渐以老子为教主,以《道德经》为崇奉的经典,《老子》的地位逐渐升温。隋大业年间,“道士以术进者甚众,其所以讲经,由以《老子》为本,次讲《庄子》及《灵宝》、《升玄》之属”[8]《隋书·经籍志》。至唐代,道教日渐成为国教,《老子》也日渐升温,注疏《老子》郁成风气。据杜光庭《道德真经广圣义序》所说,自尹喜传老子《道德经》始,迄唐李隆基的《老子》注疏面世,《老子》注疏计60余家,其中提及注老的佛教学者有:鸠摩罗什、佛图澄(注上下两卷)、僧肇(注4卷)、宗文明(作义5卷)、赵坚(作讲疏6卷)、龚法师(作集解4卷)等。《隋书·经籍志》、《新唐书·艺文志》所记略有不同,谓鸠摩罗什著《老子注》2卷,惠严著《老子注》2卷,惠琳著《老子注》2卷。还有居士刘遗民著《老子玄谱》1卷、《老子节解》2卷等,又梁僧慧观撰《老子义疏》1卷。另,《集古今佛道论衡》卷丁记唐初佛僧静泰曾精研《老子》,他在与道士李荣论辩时奏言:“《老子》二篇,庄生内外,或以虚无为主,或以自然为宗,固与佛教有殊,然是一家恬素。”杜光庭在《道德真经广圣义序》中,还对晋唐时期《老子》注疏的情况有过一个总结性说明:“所释之理,诸家不同,或深了重玄,不滞空有,或溺推因果,偏执三生,或引合儒宗,或趣归空寂,莫不并探骊室,竞掇珠玑。”其中所说“溺推因果”、“趣归空寂”,即是指佛教徒释《老》之义趣。
这一时期道教的《老子》注疏,大体上可分为两种倾向,一是发挥王弼的玄学化诠释,使之进一步向义理化的方向发展,到晋唐时期演化为“重玄”一系。二是继续发挥汉代河上公的黄老化解释,并将其与道教的神仙修真之术结合。不过,义理化的重玄学,在唐代已受到佛教的极大影响,从一定的意义上说,唐代重玄学是佛、玄互动的产物,所以,此时的《老子》诠释明显带有佛、玄互释的特征。
关于重玄学与佛教。重玄学最初是佛僧释《老子》“玄之又玄”时提出的,是佛、玄互动的产物。最早提及重玄学的是佛僧支道林,他在《大小品对比要钞序》中提及“夷三脱于重玄,齐万物于空同”,并以般若学“中观”方法释“重玄”。也许受此影响,东晋隐士孙登亦较早倡重玄之旨。登注有《老子》2卷(已佚)。此后,诸道士之注老,“皆明重玄之道。”[9]卷5鸠摩罗什来中原后,曾注《老子》,惜其已佚。焦《老子翼》卷4引罗什注“损之又损,以至于无为”句,说:“损之者,无粗而不遣,遣之至于忘恶,然后无细而不去。去之至于忘善,(恶者非也,善者是也。)既损其非,又损其是,故曰:‘损之又损’。是非俱忘,情欲既断,德与道合,至于无为,己虽无为,任万物之自为,故无不为也。”可见,罗什已始以有无、是非之双遣的“三翻之式”来注《老》了。从一定意义上说,正是罗什对佛、道结合和“重玄”的推动,使《老子》的诠释开出新生面,故蒙文通说:“究乎注《老》之家,双遣二边之训,莫先于罗什。……重玄之妙,虽肇乎孙登,而三翻之式,实始于罗什。言《老》之别开一面,究源乎此也。”[10]重玄学最初是佛教释《老》采用的方法,后来却被佛教徒在疏解佛经时广为采用。罗什的大弟子僧肇在《肇论》中对此多有发挥。《不真空论》说:“《摩诃衍论》云:诸法亦非有相,亦非无相。《中论》云:诸法不有不无者,第一真谛也。”僧肇发挥说:“万物果有其所以不有,有其所以不无。有其所以不有,故虽有而非有;有其所以不无,故虽无而非无。虽无而非无,无者不绝虚;虽有而非有,有者非真有。若有不即真,无不夷迹,然则有无称异,其致一也。”[6]145这里采用的就是有无双遣、不落两边的中道观。到唐代,在重玄学盛兴之时,佛教徒释老或借老释佛,多不离重玄之旨,不出重玄“三翻之式”。试举几例:唐元康《肇论疏》以“重玄”范式释涅、般若,又以此与《老子》的“玄之又玄”互释,说:“涅正因无有尚于般若者也,至极之果唯有涅耳。般若极果,唯有涅之法也。故末启重玄者,以此因果,更无加上,故末后明此两重玄法:般若为一玄,涅为一玄也。前言真俗,指前两论。后言重玄,指后两论。此是必然,不劳别释。重玄者,老子云:‘玄之又玄。众妙之门’。今借此语,以目涅、般若。”
[7]《肇论疏卷上序》此以般若为一玄,涅为一玄,玄之又玄,即从般若而入涅也。
唐元康在《肇论疏》中,亦以有相、无相之双遣释《老子》,说:“‘是以圣人虚其心而实其照’下第二辨相也。所言相者,非有相之相,乃是无相之相耳。老子云:‘虚其心,实其腹,弱其志,强其骨。’今借此语也。‘虚其心’,谓不取相也。‘实其照’,遍知万法也,故能默曜韬光者,以不取相,故能潜照万法也。耀韬光者,谓藏匿智光,而不取相也。‘虚心’者,谓心无执著也。‘玄览’者,谓幽鉴也。‘闭智’者,谓不分别也。‘塞听’者,不听纳也。又不曜而曜名为默曜,无光而光名为韬光,无心而心谓之虚心,不览而览名为玄览,不知而知谓之闭智,无听而听谓之塞听。虽复闭智塞听,而独悟空空之理,故云独觉冥冥也。”有相、无相之双遣,颇有以佛教化重玄之旨解老之意味。然这种方法在隋唐更多为道教重学家所采用。重玄家吸收佛教的破除妄执、“能所双亡”来释《老子》的“玄之又玄”,释“玄”为遣除“滞着”,谓前一“玄”乃遣除有、无之滞着,后一“玄”则是进一步遣除“不滞之滞”,这种双重遣滞,是为“重玄”。这种解释虽然使道家没有改变自玄学以来的“崇本论”立场,但由于借助了佛教“中观”学的双遣法,使得道家的本体论变得更为精致。
在佛教与道教的互释中,《老子》的解读也逐渐出现心性化转向。《老子》旨在讲道性自然,无为守静,无欲不争等,心性论尚不突出。庄子后来讲“心斋”、“坐忘”,有以心悟道的意味。玄学兴起,重讲以无为本,仍弱于心性。道教在魏晋以丹鼎派为主,讲服食炼丹;晋南北朝又有炼精养气的内丹之学,此皆以养生为主。此后重玄学则重在义理,亦弱于心性。道教在中唐后因受儒家和佛教向心性论转向的影响,始由外丹而内丹、由内丹而心性的转化,特别是钟(离权)、吕(洞宾)之后,此倾向明显加强。这种心性论转向也体现在佛教对老子的诠释和解读中。此举几例:
《楞伽师资记》说:“《老子》云:‘窈兮冥兮,其中有精’。外虽亡相,内尚存心。《华严经》云:‘不著二法,以无一二故’。《维摩经》云:‘心不在内不在外,不在中间即是证,故知老子滞于精识也’。”指出老子虽能“亡相”,但内尚存心,原因是“滞于精识”。此虽不是以心性解老,但却是以心性为仪来品评老子。这种情况到宋代更为明显,如《宗镜录》卷7释《老子》“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时说,此谓“唯道无心,万物圆备矣。”又说“准此,妄境依妄心,妄心依本识。”
此外,《老子》中的许多话语、概念,佛教大都做了佛学式的解释。试举几例:
以“无相”、“太虚”或“真空”释“道”或“道体”。《三论玄义》说:“问伯阳之道,道曰‘太虚’。牟尼之道,道曰‘无相’。”《肇论疏中》:“般若之法,无相故虚。”关于道体,说“王弼旧疏以无为为道体”,梁武“用佛经,以真空为道体。”以“性空”解释《老子》的“寂寥”。《肇论疏》卷上序:“《老子》云:寂兮寥兮,独立而不改。释者云:无声曰寂,无色曰寥。此意言:非谓断空始为真谛也,诚以即物顺通,故物莫之逆者,诚信也。即万物之有为空,故云顺通,……即万物顺通性空,当知虽有而是空也。”又《肇论疏中》谓:“《老子》云:视之不见名曰夷,听之不闻名曰希,搏之不得名曰微。此三者不可致诘,故混而为一。今借此语,以喻般若无声无形。”将老子说的道不可感知即夷、希、微说成“般若无声无形”。
以“因缘”、“真如”等释“自然”。佛教认为:“菩提自然生,则一切果报不由修得。”[11]卷46佛教尝以“因缘”释“自然”,认为一切事物的流转,皆为因果缘起所造。故在修佛之时就要随缘而解,缘来不挡,缘去不留,一切随缘。延寿释《老子》“道法自然”一句时说,此“谓虚通曰道,即自然而然,是虽有因缘,亦成自然之义耳”
[11]卷72。《北山录》卷9:“老教云自然者,盖真如相似之名也。言万物自然者,……非万物不由因缘。”
从解释学上说,在佛教盛传的唐代,这种传译方式是不可避免的。不过,即使在佛教内部,也有人注意到这种情况可能带来的意义遮蔽。例如,在唐初,僧道之间就曾译《老》为梵之事发生过一场争论。贞观十一年,李义表自西域还,告太宗东天竺童子王请译中国圣人之道为梵文。于是太宗命玄奘与道士蔡晃、成玄英等30多人集五通观共译《老子》为梵言。当时玄奘“乃句句披析,穷其义类,得其旨理,方为译之。”但蔡、成等则竞引佛教《中论》、《百论》之玄意,于是与玄奘之间就有关词义翻译问题发生了争论,例如,译“道”为“菩提”还是“末迦”,就曾发生过争论。在玄奘的据理坚持下,道士勉强“既依翻了”。然在“将欲封勒”之时,成玄英又请玄奘译《老子》河上公序,奘认为佛、道二教其理大殊,不能引佛义以解《老子》,否则“彼必以为笑林”,未从。当时臣僚以为奘所言诚恳,“遂不翻之”。这场争论虽主要涉及要不要、能不能准确译《老》为梵的问题,但也能看出当时确有以佛义解《老》的情况,并由此而引出以佛解《老》是否会造成意义遮蔽的争论。
三、 宋明:在三教合一背景下佛教对《老子》的解读
唐宋以后,“三教合一”酿成思潮。托名吕岩(洞宾)所授《三宝心灯》说:“若皈道而不知三教合一之旨,便是异端邪说!”不过,三教合一不是三教合为一教,而是指三教在此一时期出现了义理趋同的现象。所谓义理趋同,即三教同归于心性。如果考察一下儒、释、道三教在唐宋以后的发展轨迹,不难发现,“佛教由禅宗而革命,道教由全真而转向,儒学由阳明而大变,其寓于变革转化中的思想意趣不越‘心性’二字。”[12]三教各自均归于心性,三教总体上也流归心性,是当时不可逆转的思想态势。全真道刘处玄说“三教归一,弗论道禅”[13]《仙乐集》,至少道出佛道归同的情况。考察这一时期佛教的《老子》诠释,必须注意到三教归向心性的趋势。
宋元明时期佛教徒注《老》、解《老》者代不乏人,唐宋之际的延寿在《宗镜录》中多处引《老子》以与佛教互释。宋高僧孤山智圆,自称其“晚年所作,虽以宗儒为本,而申明释氏”,但却“往往旁涉老庄,以助其说。”故金人李纯甫(屏山)说:“至于近代始以佛书训释老庄。”[14]卷20而明人德清(号憨山)则更著有专门的《道德经解》,影响很大。值得注意的是,此时的佛教学者释《老》的特点,较之晋唐也发生了一些大的变化。
首先,他们虽名为释《老》,却不离倡三教合一之旨。孤山智圆主张“修身以儒,治心以释”,二者可以“共为表里”,故三教可以鼎足而立,说“吾道其鼎乎!三教其足乎!”并撰《三笑图赞》,称“释道儒家,其旨本融”,“厥服虽异,厥心惟同。”又在《谢吴寺丞撰闲居编序书》中称,“夫三教者,本同而末异”,[15]强调要“知三教之同归。”德清尽力调和三教,主三教一理、三圣同体,“尝言学有三要,所谓不知《春秋》,不能涉世;不精老庄,不能忘世;不参禅,不能出世。”他认为这三者,“缺一则偏,缺二则隘”。[16]卷39他看到后人的注释总是依据自己所处的立场和参照系而做出的,所以很难准确地把握原意,故他在《注道德经序》中说:“注乃人人之老庄,非老庄之老庄也。”他在与儒家比较中,指出《老子》的思想特点:“尝谓儒宗尧舜,以名为教,故宗于仁义;老宗轩黄,道重无为,如云失道德而后仁义,此立言之本也。”“故老以无用为大用,苟以之经世,则化理治平,如指诸掌。”此一时期的学者,因为有了三教平等、三教同圣、三教一理、三教同体的价值立场,所以,对《老子》的解释也淡化了如唐代三教论争中所不可避免的偏执,释解都比较平和、公允。同时,对于历史上儒、道之互黜,从佛教立场上说也给了一个合理的解释。如德清在《观老庄影响论·论宗趣》中说:“所谓庄诋孔子,非诋孔子,诋孔子之迹者,欲其绝圣弃智也,要皆遣情破执之谓也。”其次,在三教合一的思想文化背景和立场上解《老》释《老》。其解《老》的一个重要特点,就是常在不同教义教理的比较中寻找思想的共同点、共通点,从而把《老子》与其他二教义理相贯通。宋刘谧在《三教平心论》中,对三教的地位作用做了平和的、公允的评说,“儒有儒之极功,道有道之极功,佛有佛之极功。”并指出,三教在核心思想上相通:“大抵儒以正设教,道以尊设教,佛以大设教。观其好生恶杀,则同一仁也;视人犹己则同一公也;徵忿窒欲禁过防非,则同一操修也;雷霆众聩日月群盲,则同一风化也。”德清在《道德经解发题·发明宗旨》中解读三教宗旨,说:“老氏所宗,以虚无自然为妙道。此即《楞严》所谓分别有无,非色非空,拘舍离等,昧为冥谛者是也。”认为老子的“虚无无为”与佛教的“非色非空”相通。释“杳杳冥冥(当为“窈兮冥兮”),其中有精,其精甚真”,说“此言识精元明,即老子之妙道也。”又释曰:“由其此体,至虚至大,故非色;以能生诸缘,故非空。不知天地万物皆由此识变现,乃谓之自然;由不思议熏,不思议变,故谓之妙;……万物变化皆出于此,故谓之天地之根,众妙之门。”关于修养工夫,德清在《道德经解发题·发明工夫》中认为,“观”字乃三教“入道之要”,“三教圣人,皆以此示人。”并举例说:孔子曰“知止而后定”,又曰“明明德”,此“知明即了悟之意。”佛教言“止观”,如三乘止观,人天止观,有深浅之不同。孔子“乃人乘止观”,老子“乃天乘止观”。他说:“虽三教止观,浅深不同,要其所治之病,俱以先破我执为第一步工夫。”认为三教都以“破除我执”为基本的修养工夫:“孔子专于经世,老子颛于忘世,佛颛于出世,然究竟虽不同,其实最初一步,皆以破我执为主,工夫皆由止观而入。”由此,他进一步分析说,破除我执,即是“无我”,则“无我之体同矣。”从体用上说,孔子(儒家)是“明则诚,体也;诚则形,用也。心正意诚,体也;身修、家齐、国治、天下平,用也。”老子则以“无名”,体也;“无为而为,用也。”佛教也是“体包虚空,用周沙界,随类现身。”可见三教“体用皆同。”但是后世学者,往往“各束于教”,如“习儒者拘,习老者狂,学佛者隘”,他认为这正是学者之弊,原因皆因“执我”所致。然三教最根本的共通之处,是“心”。德清《观老庄影响论·论教乘》中说“不独三教本来一理,无有一理一法,不从此心之所建立。”故曰:“三教圣人,所同者心,所异者迹也。”智旭也说:“自心者,三教之源,三教皆从此心设施”
[17]卷二之三。故《性命圭指》说:三教“要而言之,无非此性命之道也。儒曰‘存心养性’,道曰‘修心炼性’,释曰‘明心见性’。心性者,本体也。”“教虽分三,其道一也。”由此,《老子》诠释在三教合一的趋势中遂被纳入心性论的思想轨道,这是唐宋以来三教思想发展的必然逻辑。
总之,《老子》与佛教相遇,在佛教视角的诠释中,既改变着《老子》在中国的思想流向和特征,也影响着佛教自身。这一进程的普遍意义在于:任何经典的“精华义蕴”、“意义”,并不是独立于研究者主体之外的历史客体,它们都是在一定的文化氛围中,通过诠释而获得的。而本土经典与异质文化的碰撞与交融,可能会使之获得更新的生命活力。尽管其原意也许会有某些遮蔽,但灰色的理论却会在不同的文化氛围中变得更为鲜活,更有意义。可见,“和实生物”是文化发展的普遍规律。
[ 参 考 文 献 ]
[1] 范晔.后汉书[m].北京:中华书局,1965.
[2] 慧皎.高僧传[m].北京:中华书局,1992.
[3] 道宣.续高僧传[m]∥大藏经刊行会.大正新修大藏经:第50册.台北:世桦印刷企业有限公司,1998.
[4] 僧.出三藏记集[m].北京:中华书局,1995.
[5] 吉藏.中观论疏[m]∥大藏经刊行会.大正新修大藏经:第42册.台北:世桦印刷企业有限公司,1998.
[6] 石峻,楼宇烈,等.中国佛教资料选编(2)[m].北京:中华书局,1981.
[7] 元康.肇论疏[m]∥大藏经刊行会.大正新修大藏经:第45册.台北:世桦印刷企业有限公司,1998.
[8] 魏徵.隋书[m]北京:中华书局,1973.
[9] 杜光庭.道德真经广圣义[m]∥正统道藏.台北:艺文印书馆,1977.
[10] 蒙文通.校理《老子成玄英疏》叙录[m]∥蒙文通.蒙文通文集:第1卷.成都:巴蜀书社,1987:350.
[11] 延寿.宗镜录[m]∥大藏经刊行会.大正新修大藏经:第48册.台北:世桦印刷企业有限公司,1998.
[12] 刘学智.三教合一的义理趋向[m]∥刘学智.儒道哲学阐释.北京:中华书局,2002:306.
[13] 刘处玄.仙乐集[m]∥正统道藏:第42册.台北:艺文印书馆,1977.
[14] 志磐.佛祖统纪[m]∥大藏经刊行会.大正新修大藏经:第49册.台北:世桦印刷企业有限公司,1998.
[15] 石峻,等.中国佛教思想资料选编:第3卷(第2册)[m].北京:中华书局,1989:130.
[16] 德清.憨山老人梦游集[m].台北:新文丰出版公司,1973.
[17] 智旭.灵峰宗论[m].台北:青莲出版社,1994.
[责任编辑 杨 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