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郭沂
一、引言
现存最早谈及孔子与《易传》关系的文献是《史记·孔子世家》,这也是孔子作《易传》说的最主要的根据。《史记》原文是:“孔子晚而喜《易》,序《彖》、《系》、《象》、《说卦》、《文言》。”在这里,关键是如何理解“序”字。唐人张守节《史记正义》云:“《序》,《易·序卦》也。”以此对《史记》标点,即为“孔子晚而喜《易》,《序》、《彖》、《系》、《象》、《说卦》、《文言》。”文句不通,自不可取。因而,这个“序”字只能作动词解。但是,作动词的“序”并没有“作”的意思。在《史记》中,“作”的意思一般用本字,如《孔子世家》又云:“乃因史记作《春秋》”。如果司马迁认为孔子作《易传》的话,他就会用“作”字,而不用“序”字。这样,等于否定了孔子作《易传》的说法。
那么,到底应如何理解这个“序”字呢?有必要考察一下《史记》此语之外对“序”字的用法。《孔子世家》载:“孔子之时,周室微而礼乐废,《诗》《书》缺。追迹三代之礼,序《书传》,上纪唐虞之际,下至秦缪,编次其事。”显然,这个“序”字也是动词。用在书名之前的动词“序”字可有两种解释,一是排列次序,二是序跋之序。我认为,这里的“序”字兼此二义。它含有第一种意义是显而易见的,因为下文已明确地说“编次其事”。它含有第二种意义亦于史有徵。现存多种早期文献曾经记载孔子作《书序》之事。如《史记·三代世表》:“孔子因史文次《春秋》,纪元年,正时日月,盖其详哉。至于序《尚书》则略,无年月,或颇有,然多阙,不可录。”此“序”字亦兼二义。《汉书·艺文志》:“故《书》之所起远矣。至孔子纂焉,上断于尧,下讫于秦,凡百篇,而为之《序》,言其作意。”此“序”字只有序跋之序一义。尽管后人怀疑今本《尚书小序》非孔子所作,但我认为,今本《小序》的真伪是一回事,从以上可靠文献看,孔子曾作《书序》却是历史事实,这是另一回事。
其实,孔子“序《彖》、《系》、《象》、《说卦》、《文言》”之“序”亦应作如是观。也就是说,孔子在研读和整理编次《周易》时,曾为《彖》等五种作序文。这些序文也象其《书序》一样,“言其作意”。
难道《彖》、《系》、《象》、《说卦》、《文言》在孔子之前就存在吗?正是如此。不过,今本《易传》中的《彖》、《系辞》、《象》、《说卦》、《文言》已不完全是孔子所序之旧。
我考察的结果是:今本《易传》由四个部分构成。第一部分为孔子之前的《周易》文献,我称之为早期《易传》,包括《彖》、《象》二传全部,《说卦》前三章之外的部分和《序卦》、《杂卦》全部、《乾文言》的第一节。第二部分为孔门弟子所记孔子关于《周易》的言论,包括《系辞》的一部分,属《论语》类文献。第三部分为孔子的《易序》佚文,包括《系辞》的另一部分和《说卦》前三章。第四部分为孔子的另两篇佚文。一篇为《续乾文言》,包括《乾文言》的第二、三、四节;另一篇我名之为,《乾坤大义》,包括《乾文言》的第五六节和《坤文言》全部。后三部分全部为孔子易说。至于帛书《易传》,大致包括弟子所记孔子关于《周易》的言论和孔子《易序》佚文两部分,当然亦为孔子易说。
从出土文献和《左传》、《国语》等古籍看,《周易》一开始就作为占筮之书被人们广泛运用。在西周初年《周易》经文形成后至孔子时代大约五百年时间里,肯定会有一些解释《易经》的著作出现。司马迁所说孔子作序的《彖》、《象》、《说卦》、《文言》即属此类(司马迁所说的《系辞》为卦爻辞,见下文)。除此之外,可能还有一些《周易》文献在这期间流传。从今本和帛书《易传》看,孔子所引的“《易》曰”,有些并不见于今本《易经》和《易传》(见下文)。据学者考察,在两汉文献中,称“《易》曰”而不见于今本《易经》、《易传》的也很多:
《淮南子·缪称训》:“故《易》曰:‘《剥》之不可以遂尽也,故受之以《复》。’”《汉书·司马迁传》:“故《易》曰:‘差以毫厘,谬以千里。’”《汉书·东方朔传》:“故《易》曰:‘正其本,万事理,失之毫厘,差以千里。’”(另外《礼记·经解》及《说苑·建本篇》亦引此句,文字稍有不同)《说文》释“相”字:“《易》曰:‘地可观者,莫可观乎本。’”《说苑·敬慎篇》:“《易》曰:‘有一道,大足以守天下,中足以守国家,小足以守其身,《谦》之谓也。’”又:“《易》曰:‘不损而益之,故损;自损而终,故益。’”《盐铁论·遵道篇》:“文学引《易》曰:‘小人处盛位,虽高必崩,不盈其道,不恒其德,而能以善终身,未之有也。是以初登于天,后入于地。’”[1]
这些资料有可能是古《彖》、《象》、《说卦》、《文言》等文献的佚文,有些很可能是孔子之前的其他《周易》文献的佚文。
孔子之前,学在官府,典籍亦为官府所掌管。因而,孔子之前的这些早期《易传》,一般为周室的史官所作。《左传》中韩宣子称《易·象》为周礼,亦可证之(此《易·象》即今本《象》传,见下文)。
另外,在今本和帛书《易传》中,我称为早期《易传》之外的部分思想一贯,尤其是其中称“子曰”者和未称“子曰”者浑然一体,更证明它确为孔子易说。另外值得注意的是,它与早期《易传》完全属于不同思想体系。其最大区别是,早期《易传》和《易经》一样,都属乾坤(或阴阳)二元论,而孔子将其提升为易一元论。另外,孔子易说轻占筮、重德义,借《周易》阐发儒家思想,且提出天、地、人三才的思想等,也是对传统易学的重要发展。
下面,就对这种论断分而述之。
二、关于《系辞》
朱熹早就指出:“《系辞》本谓文王、周公所作之辞,系于卦爻之下者,即今经文。”(《周易本义》)清人皮锡瑞也说:“古以《系辞》即为卦辞、爻辞,汉儒说皆如是。而今之《系辞》上下篇,古以为《系辞传》。《释文》王肃本有‘传’字,盖古本皆如是。宋吴仁杰《古周易》以爻为《系辞》。今考《系辞》有云:‘圣人设卦观象,系辞焉以明吉凶’;又云:‘圣人有以见天下之物,而观其会通,以行其典礼,系辞焉以断其吉凶,是故谓之爻’;又云:‘系辞焉而命之,动在其中矣’;又云:‘系辞焉以尽其言。’据此诸文,明是指卦爻辞谓之《系辞》。”[2]这就是说,所谓《系辞》,原指卦辞和爻辞,即《周易》经文。
今本《系辞》之称为《系辞》,应该是较晚的事情。马王堆汉墓帛书相当于今本《系辞》的部分没有《系辞》的篇名,《史记·太史公自序》所引今本《系辞》之文被称为“《易大传》曰”。这说明司马迁时今本《系辞》还没有被称为《系辞》。现存最早将今本《系辞》语称为“《系》云”的文献为京房《易传》,故把《史记》所说的《易大传》改称《系辞》者盖为京房。
总之,《史记》所称孔子作序的《系辞》一定是指卦辞爻辞,而非今本《系辞》。
那么,应如何看待今本《系辞》呢?朱熹以为“乃孔子所述《系辞》之传也”(《周易本义》),皮锡瑞以为“乃《系辞》之传,孔子弟子所作。”[3]
在我看来,今本《系辞》由两部分组成。第一部分为孔门弟子所记录的孔子有关《周易》的言论。分布在三处:其一,朱熹《周易本义·系辞上》第八章的“鸣鹤在阴,其子和之”至“易曰:‘负且乘,致寇至’,盗之招也”;其二,朱熹《周易本义·系辞上》第十二章的“易曰:‘自天佑之,吉无不利’”至“是以‘自天佑之,吉无不利’也”一段;其三,朱熹《周易本义·系辞下》的第五章,即自“易曰:‘憧憧往来,朋从尔思’”至“易曰:‘莫益之,或击之,立心勿恒,凶’”。这一部分大致为孔子对卦爻辞的评论,文字较为简短,符合记言体的特点,显然是《论语》类文献。
除此之外的,为第二部分,基本上是孔子的《易序》佚文。其特点是,每段文字较长、较有组织、逻辑性也较强,显然出于一人手笔。从此部分的内容看,孔子的《易序》是为其前原《周易》文献即《系辞》(卦爻辞)、《彖》、《象》、《文言》、《说卦》等所作的总序,他甚至在行文中的明确提到了《彖》、《象》其名(见下文),而不是分别为《彖》等五种作序文。
崔述曾经指出:“《系辞》、《文言》之文或冠以‘子曰’,或不冠以‘子曰’。若《易传》果孔子所作,不应自冠以‘子曰’字;即云后人所加,亦不应或加或不加也。”[4]我以为,就《系辞》而言,弟子所记孔子言论的部分,大致都加上“子曰”了。而孔子《易序》的部分,确实有的冠以“子曰”,有的不冠以“子曰”。对此,我是这样理解的:从它为孔子所作的角度看,不必加“子曰”;但从它为孔门所记的角度看,又可以加上“子曰”。这部分为不同弟子所记录,由于每个人的习惯不同,所以有的加上了“子曰”,有的没有加“子曰”。也正由于它为不同弟子所记,所以上下文并不连贯,有的地方被其他孔子语录所隔开,还有些部分被保存在今本《说卦》和帛书《易之义》中了(见下文)。
对以上推论,还需作几点说明。
第一、今本《系辞》载:“子曰:知变化之道者,其知神之所为乎?《易》有圣人之道四焉。以言者尚其辞,以动者尚其变,以制器者尚其象,以卜筮者尚其占,是以君子将有为也,将有行也,问焉而以言。……唯神也,故不疾而速,不行而至。子曰《易》有圣人之道四焉者,此之谓也。”从行文看,由于前有“子曰……《易》有圣人之道四焉”,后有“子曰《易》有圣人之道四焉者,此之谓也”,所以,中间从“是以君子将有为也”至“不行而至”一段,显然不能当作孔子语。
事实上,这是由脱漏至误。帛书《系辞》最后一句作“此言之谓也”,多一“言”字。这一点非常重要,因为这个“言”字说明此处必有引语。但从行文看,其上显然没有引语,所以“子曰《易》有圣人之道四焉,此言之谓也”一语不可属上读,当据帛书原文属下读,作:
子曰:“《易》有圣人之道四焉者,此言之谓也:‘天一,地二;天三,地四;天五,地六;天七,地八;天九,地十。’”
“天一地二”等是孔子所引古语,可能是古《易》佚语。这一段是单独的一节,既是上一节的继续,又是对上一节的总结。按照虞翻的理解,即“圣人以通神明之德,以类万物之情。”(李鼎祚《周易集解》引)在孔子看来,这句古语体现了《易》所蕴含的“圣人之道四”。
《周易注疏》(韩康伯注,孔颖达疏)将“天一地二”一语属下读。但这样一来,此语和下文的“子曰:夫《易》何为者也?夫《易》开物成务,冒天下之道,如斯而已者也”一段缺乏内在联系。或许注意到了这个问题,朱熹据程子之说将“天一地二”一段移到“大衍之数”章的“天数五,地数五”之前。今人高亨也说:“《汉书·律历志》引《易》曰:‘天一,地二;天三,地四;天五,地六;天七,地八;天九,地十。天数五,地数五。五位相得而各有合。天数二十有五。地数三十。凡天地之数五十有五。此所以成变化而行鬼神也。’可证班固所见本此二十字在此处。”[5]
在我看来,帛书此二十字在“此言之谓也”之下,说明此处原无错简。至于《汉书·律历志》所引《易》文,有两种可能。一种可能是,刘歆(班固明言《律历志》取自刘歆)将今本《系辞》的两处引文合在一起,他所见到的《系辞》正是当时影响最大的京房本。另一种可能是,刘歆引自孔子、京房所见的古《易》。而在此古《易》中,“天一地二”等二十字和“天数五,地数五”等原为一段,孔子只引用了“天一地二”等二十字,京房由于此二十字已为孔子所引,故将其删去,而保留了其他文字(“大衍之数”章为京房所增,见下文)。
第二、今本《系辞》分为上下篇,是有问题的。在马王堆帛书中,《系辞》本来就没有分上下篇,今本上下《系辞》在帛书中是合在一起的。今细观文义,便可发现《系辞下》的前四章不过是《系辞上》最后一章“子曰”的继续。如《系辞上》末段云:
子曰:圣人立象以尽意,设卦以尽情伪,系辞焉以尽其言,变而通之以尽利,鼓之舞之以尽神。……是故夫象,圣人有以见天下之赜,而拟诸其形容,象其物宜,是故谓之象。圣人有以见天下之动,而观其会通,以行其典礼,系辞焉以断其吉凶,是故谓之爻。极天下之赜者存乎卦;鼓天下之动者存乎辞;化而裁之存乎变;推而行之存乎通;神而明之存乎其人;默而成之,不言而信,存乎德行。
《系辞下》首段云:
八卦成列,象在其中矣;因而重之,爻在其中矣;刚柔相推,变在其中矣;系辞焉而命之,动在其中矣。吉凶悔吝者,生乎动者也;刚柔者,立本者也;变通者,趣时者也;……爻也者,效此者也;象也者,像此者也。爻象动乎内,吉凶见乎外,功业见乎变,圣人之情见乎辞。
两者都在谈象、卦、爻、辞、变、通、动等及其相互关系,完全是一个话题。因此,将孔子的一段话分在两处,实在是一个错误。
《汉书·艺文志》载:“《易经》十二篇。”颜师古注曰:“上下经及十翼,故十二篇。”这说明《易传》至迟在汉初已分为十篇,所以上下《系辞》之分,至迟也在汉初。之所以这样划分,一是因为没有搞清上下《系辞》之间的这一大段全部为孔子之语;二是因为划分者觉得《系辞》之文较长,宜分两篇;三是由于想借此将《系辞》与上下经文和上下《彖》、《象》等对应,或以此足“十翼”之数。
第三、在今本《系辞》,有孔子引古《易》说而未加注明者。《系辞上》:
子曰:“君子居其室,出其言善,则千里之外应之,况其迩者乎;居其室,出其言不善,则千里之外违之,况其迩者乎。言出乎身,加乎民。行发乎迩,见乎远。言行,君子之枢机。枢机之发,荣主之主也。”
孔子所说的这段话,在《说苑·君道》中又为泄冶所引,文字基本相同,称“易曰”。但是据《左传》记载,陈灵公杀泄冶,在宣公九年,早于孔子出生五十年。就是说,泄冶所引的这段“易曰”肯定不是根据今本《系辞》,而是古《易》佚文。因此,孔子所说的这段话,肯定来自古《易》,非由己出。
另外,今本《系辞下》的一段,又见于帛书《易之义》,文字稍有不同。今本《系辞》为:
知者观其《彖》辞,则思过半矣。二与四同功而异位,其善不同。二多誉,四多惧,近也。柔之为道,不利远者。其要无咎,其用柔中也。三与五同功而异位。三多凶,五多功,贵贱之等也。
《易之义》为:
子曰:“知者观其《缘》辞,而说过半矣。易曰:‘二与四同〔功而异位,其善不同,二〕多誉,四多瞿,近也。’近也者,谦之谓也。易曰:‘柔之〔为道,不利远者。其〕要无〔咎,其用〕柔若〔中也。’易〕曰:‘三与五同功而异立,其过□□,〔三〕多凶,五多功,〔贵贱〕之等〔也。’”〕
从今本《系辞》看,这一段全部为孔子语,看不出是否引用其他文献。但是,在《易之义》中,多出了三个“易曰”,说明在这段文字中,孔子曾经引用过三次古《易》佚文。
古人引用前人之语而不注明,这并不奇怪。参见下文辨曾子引《象》文的部分。
至于孔子所引的《易》是《彖》等五种的佚文还是其他《周易》文献,就不得而知了。
第四、占筮之法,孔子之前古已有之。从帛书《要》看,孔子虽然一度热衷于占筮:“吾百占而七十当”,但他“学《易》”之前并不主张占筮:“夫子它日教此弟子曰:‘德行之者,神灵之趋,知谋远者,卜筮之繁,’”他“学《易》”后,亦只把占筮放在次于德义的地位:“祝巫卜筮其后乎”。就是说,孔子不可能创立筮法。所以,今本《系辞上》的“大衍之数”章大谈占筮之法,似不类孔子之语,当为后人所加。帛书《系辞》没有这一章,可谓铁证。帛书葬于汉文帝时期,这说明汉初的《系辞》原文尚没有这一章。
此章在何时为何人所加呢?我认为是文帝时京房所加。
首先,从现有文献看,最早涉及此章的是京房。《经典释文·周易音义》曾引京房此章的异文:“后祝┳髫裕圃僮而后布卦”;“酢,京作醋。”西汉时期有两个叫京房的《易》学家。一个是杨何的弟子,梁丘贺的老师。另一个是焦延寿的弟子,本姓李,字君明,主要活动在文帝时期。《经典释文·叙录》明言京君明“为《易章句》”,并说采用“《京房章句》十二卷”。所以,《经典释文》所引的京房即为京君明。
孔颖达《周易正义》亦引京房对“大衍之数五十”的解说:“京房云:五十者,谓十日、十二辰、二十八宿,凡五十。其一不用者,天之生气,将效以虚来实,故用四十九焉。”此京房亦当为京君明。《汉书》对作为杨何弟子、梁丘贺老师的京房记载极少,更没有记载其著述,其学无传(《经典释文·叙录》云:“梁丘贺本从太中大夫京房受《易》,后更事田王孙”)。故陆德明未引其说,略晚于陆氏的孔颖达亦不可能引其说。相反,京君明的《易》学影响极大,《经典释文·叙录》称,“前汉多京氏(指君明——引者注)学。”
再者,京房(君明)具备将“大衍之数”章加进今本《系辞》的条件。一方面,《汉书·儒林传》载:“至成帝时,刘向校书,考《易》说,以为诸《易》家说皆祖田何、杨叔、丁将军,大谊略同,唯京氏为异”。这说明京房好标新立异,不守旧典。另一方面,据《汉书》的《京房传》、《儒林传》记载,京房精于律学和术数之学。《隋书·经籍志》更明载他曾著《周易占事》十二卷、《周易错卦》七卷、《周易占》十二卷等。这些著作很可能都与“大衍之数”章有密切关系。
当然,此章不一定为京房所创,很可能原为古《易》遗说,京氏移置于此。
总之,今本《系辞》的两大部分,即孔子的《易序》和孔子应答弟子有关《周易》之语,皆代表孔子晚年思想。就内容看,其讨论古《系辞》(卦爻辞)之处尤多,这正是后人误把它称作《系辞》的原因。
这种论断,亦可得到其他文献的证实。早有学者指出,《礼记·乐记》的一段文字与今本《系辞》大致相同,乃《乐记》抄自《系辞》。《系辞上》篇首曰:
天尊地卑,乾坤定矣;高卑以陈,贵贱位矣;动静有常,刚柔断矣;方以类聚,物以群分,吉凶生矣;在天成象,在地成形,变化见矣。是故刚柔相摩,八卦相荡,鼓之以雷霆,润之以风雨。日月运行,一寒一暑。乾道成男,坤道成女。乾知大始,坤作成物。
《礼记·乐记》载:
天尊地卑,君臣定矣;卑高以陈,贵贱位矣;动静有常,小大殊矣;方以类聚,物以群分,则性命不同矣。在天成象,在地成形。如此则礼者天地之别也。地气上齐,天气下降,阴阳相摩,天地相荡,鼓之以雷霆,奋之以风雨,动之以四时,暖之以日月,而百化兴焉。如此则乐者天地之和也。
对此,高亨先生指出:“两篇所述,内容如此多同,语句如此相似。《系辞》论《易经》,其文是天衣无缝。《乐记》论礼乐,其文有抄袭牵改之迹。然则是《乐记》作者酌采《系辞》,事甚明显。”[6]
关于《乐记》的作者,高亨先生说:“《乐记》乃公孙尼子所作。《隋书·音乐志》引沈约曰:‘《礼记》……《乐记》取公孙尼子。’徐坚《初学记》引公孙尼子云:‘乐者,审一以定和,比物以饰节。’马总《意林》引公孙尼子云:‘乐者,先王所以饰喜也。’语均在今《乐记》中。《公孙公尼子》一书唐以前犹存,沈约、徐坚、马总皆亲见其书。则《乐记》为公孙尼子所作,被录入《礼记》,无疑也。《汉书·艺文志·诸子》儒家有‘《公孙尼子》二十八篇,’班固自注:‘七十子之弟子。’是公孙尼子乃孔丘之再传弟子。《荀子·强国》篇载公孙子评论楚将子发之言一段,公孙子盖即公孙尼子。”[7]
事实是清楚的:孔子写出《易序》后,该文即在孔门流传,它为孔子再传弟子公孙尼子所见并征引,是完全合乎情理的。从《乐记》的文气可以看出,公孙尼子将《系辞》篇首分为两小段,从第一小段(即自“天尊地卑”至“在地成形”)得出“如此则礼者天地之别也”的结论,从第二小段(即自“地气上齐”至“而百化兴焉”)得出“如此则乐者天地之和也”的结论。所以,在这段文字中,两句结论是公孙尼子之语,其他为公孙氏所引孔子《易序》之文。孔子所论乃易理,不必涉及礼乐,而公孙尼子乃借孔子之语阐述礼乐。至于《乐记》与《系辞》文字的差异,当如高亨所云:“其文有抄袭牵改之迹”,但也不排除公孙尼子见到别本孔子《易序》的可能。
另外,金德建先生通过将《系辞》、《文言》同《中庸》相比较,得出结论:“《系辞传》和《文言传》的产生,最迟不能再过于子思的时代。必定是子思的时候已经有《系辞传》和《文言传》的存在,于是子思在写作《中庸》这篇书的时候能够吸取它们的辞语,融贯在文章里。”[8]在我看来,今本《中庸》与今本《系辞》之所以相通,那是因为子思曾经见到其祖孔子的《易序》和有关佚语,它们正是今本《系辞》的前身。
三、关于《彖》、《象》
欧阳修虽然认为“《系辞》而下非圣人之作者”,但仍把《彖》、《象》二传的著作权归于孔子(见《易童子问》)。这种看法对后世影响甚巨,如近人梁启超说,在《十翼》中,“其与孔子有直接关系者,只有《彖》、《象》。”[9]
我则认为,在司马迁所提到的《彖》等五种中(《序卦》、《杂卦》应归入《说卦》,见下文),只有《彖》、《象》与孔子没有直接关系。当然,由于它们皆曾由孔子整理,故其中难免渗透孔子思想。
今本《系辞》性质与时代的确定,对于研究其他各篇具有重要意义。事实上,今本《系辞》已明确提到《彖》、《象》、《象》其书,这是《彖》、《象》早于孔子的最直接的证据。
今本《系辞》多次提到“彖”字,并有一次与“辞”字合称为“彖辞”:“知者观其彖辞,则思过半矣。”传统上一般将“彖”和“彖辞”当作卦辞。如孔颖达《周义正义》云:“彖,谓卦下之辞”;朱熹《周易本义》云:“彖,谓卦辞,文王所作者”;今人高亨亦云:“《系辞》作者称卦辞为彖。非《彖传》之彖也。”[10]
其实,唐代之前对此尚无定说,陆德明《经典释文·周易音义》载:“马云:彖辞,卦辞也。郑云:爻辞也。周同。王肃云:彖,举象之要也,师说通谓爻卦之辞也。一云:即夫子《彖》辞。”看来,关于《系辞》里的“彖”和“彖辞”,唐代之前至少有四种理解:一,马融认为指卦辞;二,郑玄和周氏认为指爻辞;三,王肃认为指卦辞和爻辞;四,无名氏认为指孔子的《彖》之辞。
这些说法当然不可能全是正确答案。在我看来,无名氏认为《彖》为孔子所作虽然有误,但他认为《系辞》中的“彖辞”指今本《彖》之辞,则是无可怀疑的。
首先,我认为《系辞》中的“爻”和“爻之辞”兼指后人所说的卦辞和爻辞。《系辞》中的“爻”和“爻之辞”,人们多认为指爻辞,如孔颖达《周易正义》曰:“谓爻下之辞”;朱熹《周易本义》曰:“爻,谓爻辞,周公所作者”;高亨亦谓:“《系辞》作者称爻辞为爻,非爻画之爻也。因爻辞属于爻画,故简称曰爻。”[11]这些说法皆是把后人对爻辞的理解强加于《系辞》之“爻”。
请看《系辞》自己的说法:“圣人有以见天下之动,而观其会通,以行其典礼,系辞焉以断其吉凶,是故谓之爻。”我们知道,今本《系辞》中的“系辞”,指系于卦下爻下之辞,也就是我们所说的卦辞和爻辞。从“系辞焉以断其吉凶,是故谓之爻”一语看,《系辞》是将“系辞”(即卦辞和爻辞)称为“爻”的。《系辞》又说:“是故君子所居而安者,易之象也;所乐而玩者,爻之辞也。”“爻之辞”必兼指卦辞和爻辞,不可能只举爻辞而忽视卦辞。
《系辞》之所以以“爻”、“爻之辞”兼指卦爻辞,那是因为卦和爻是相辅相成的,或者说是一而二、二而一的关系,自部分言之则谓爻,自整体言之则谓卦。正因如此,有的文献将卦爻辞称为“卦”,帛书《二三子问》正属这种情况。其将卦辞称为“卦”之例,如:“卦曰:丰,亨,王住仓常鹱杂牵巳罩小保ǚ嶝载源牵弧柏栽唬何醇茫啵残」隆成娲ǎ讣茫ζ湮玻挢!保ㄎ醇秘载源牵┢浣炒浅莆柏浴敝纾骸柏栽唬杭谔铮笕恕保ㄇ哦炒牵弧柏栽唬壕又杖占蚕σ嗜簟常鳎蘧獭保ㄇ湃炒牵弧柏栽唬郝乃岜痢!保ɡこ趿炒牵┱馑得鳎谙惹厥逼冢载炒巧形薅ǔ啤3松鲜龀浦柏场被颉柏浴钡奈南淄猓嗟奈南自虺浦耙住保庵掷硬皇っ毒伲炔蛔甘觥N医骋桑缙谖南字校⒚挥性诿粕锨重源呛拓炒牵浅吮怀莆柏场薄ⅰ柏浴薄ⅰ耙住敝猓凇蹲蟠贰ⅰ豆铩分卸急怀莆?nbsp;繇”。
《系辞》既然以“爻”或“爻之辞”兼指卦辞和爻辞,则自然不必再以“彖”或“彖辞”表示卦辞。人们把“彖”或“彖辞”误解为卦辞的主要原因,是不了解《系辞》之“爻”或“爻之辞”兼指卦辞爻辞的事实。按照今本《系辞》的性质和内容,当然不会不论及卦辞的,但全文并没出现“卦辞”字样,其卦字显然也不指卦辞,于是人们便猜测其中出现的“彖”或“彖辞”即为卦辞。
那么,《系辞》中的“彖”是否就是今本《彖》呢?对于这个问题,《系辞》本身已经给出了明确答案。《系辞》是这样来给“彖”下定义的:“彖者,言乎象者也。”如所周知,卦辞和爻辞一样,本来是占筮的记录,主要是谈事物的吉凶得失,而非直接“言乎象”,这正如《系辞》所说:“系辞焉而断其吉凶”。所以这个“言乎象”的“彖”,一定不是指卦辞。与此不同,今本《彖》则多以卦爻之象进行说解。现以讼卦《彖》文及其高亨之注加以说明。《彖》:“《讼》,上刚下险,险而健,《讼》”,高注:“《讼》之上卦为乾,下卦为坎。乾,刚也,健也;坎,险也。然则《讼》之卦象是‘上刚下险,险而健’。人阴险而又刚健,则争讼,所以卦名曰《讼》”;《彖》:“《讼》,‘有孚窒惕中吉’,刚来而得中也”,高注:“《彖传》此释乃以九五及九二之爻象爻位为据。九五为阳爻、为刚,居上卦之中位,九二亦为阳爻、为刚,居下卦之中位,是为‘刚来得中’,象刚健之人得正中之道”;《彖》:“利见大人,尚中正也”,高注:“《彖传》此释亦以九五及九二之爻象爻位为据。九五及九二分居上下卦之中位,象人得正中之道”[12]
前人是怎样解释《彖》传之“彖”的呢?李鼎祚《周易集解》引刘自唬骸啊跺琛氛撸弦病!笨子贝铩吨芤渍濉芬沂稀⒆显唬骸啊跺琛罚弦玻隙ㄒ回灾澹悦跺琛芬病!闭馔断荡恰范浴板琛钡睦斫夥浅N呛系摹!断荡恰吩疲骸板枵撸囊病!备吆嘧⒃唬骸安亩廖茫靡喽弦病!盵13]正是因为《彖》传“断定一卦之义”,所以《系辞》又说:“知者观其《彖》辞,则思过半矣。”这些都说明,《系辞》里的“彖”、“彖辞”皆指《彖》传。
《系辞》里的“象”字有各种含义。有的指各种现象、物象,如“见乃谓之象”、“天垂象”、“在天成象”等。有的指卦爻之象,如“八卦成列,象在其中矣”、“八卦以象告”、“君子所居而安者,易之象也”等。有的用如动词,如“天垂象,见吉凶,圣人象之”的后一“象”字、“象其物宜”之“象”。这种意义的“象”有时写作“像”:“象也者,像此者也。”
但是,论者或有不察,《系辞》里有的“象”字,显然指《象》传。《系辞》曰:
圣人有以见天下之赜,而拟诸其形容,象其物宜,是故谓之象;圣人有以见天下之动,而观其会通,以行其典礼,系辞焉以断其吉凶,是故谓之爻。言天下之至赜而不可恶也,言天下之至动而不可乱也。拟之而后言,议之而后动,拟议以成其变化。
从上下文看,“言天下之至赜而不可恶也”和“拟之而后言”两句是与“圣人有以见天下之赜,而拟诸其形容,象其物宜,是故谓之象”相应的。这里的两个“言”字非常重要。上述“象”字作为名词的两层含义,即各种现象、物象和卦爻之象,都是非语言性的,所以这里“言天下之至赜而不可恶也”、“拟之而后言”的“象”字另有所指,当为以言语解象的《象》传。
这样,在《系辞》里,作为名词的“象”字就有三层含义。这三层含义的实质是一以贯之的。卦爻之象是对各种现象、物象的表征,而《象》传则是对卦爻之象的论述。这就是所谓“拟之而后言”的过程――“拟之”即卦爻之象“拟”万物之象,“言”即《象》传“言”卦爻象之理。
在《系辞》以外,仍有一些证据表明《彖》、《象》早出。
关于《彖》传。其一,《说苑·敬慎》载:
叔向曰:“……《易》曰:‘天道亏满而益谦,地道变满而流谦,鬼神害满而福谦,人道恶满而好谦。’”
叔向所引的这段《易》语,正是谦卦《彖》辞。叔向略早于孔子,他能引《彖》传,说明《彖》传不在孔子之后。
其二,无独有偶,《彖》传的这段名言亦为孔子本人所引用。《韩诗外传》卷八:
孔子曰:“《易》先《同人》,后《大有》,承之以《谦》,不亦可乎?故‘天道亏盈而益谦,地道变盈而流谦,鬼神害盈而福谦,人道恶盈而好谦。’”
帛书《缪和》:
子曰:“‘天道毁盈而益谦,地道销〔盈而〕流谦,〔鬼神害盈而福谦〕,〔人道 〕恶盈而好谦。’谦者…… ”
看来,孔子曾不止一次地引用并论述《彖》传的这段话(《缪和》中的“子曰”为孔子语,见下文)。
其三,《说苑·敬慎》:
孔子读《易》,至于《损》、《益》,则喟然而叹。子夏避席而问曰:“夫子何为叹?”孔子曰:“夫自损者益,自益者缺,吾是以叹也。”子夏曰:“然则学者不可以益乎?”孔子曰:“……故曰:‘日中则昃,月盈则食,天地盈则食,与时消息。’”
“日中则昃”等四句为《丰》卦《彖》辞,它为孔子所引,又一次证明《彖》传在孔子之前就已存在。另外,这段文字亦为帛书《要》和《孔子家语·六本篇》所载(只是略去了引《彖》传的文字),当为信史。
关于《象》传。其一,《左传》昭公二年:“晋侯使韩宣子来聘,……观书于大史氏,见《易象》与《鲁春秋》,曰:‘周礼尽在鲁矣,吾乃今知周公之德与周之所以王也。’”杜预注曰:“《易象》,上下经之象辞。”过去人们从未将《左传》中的《易象》同今本《象》传联系起来。这一方面由于人们认定《象》传晚出。鲁昭公二年孔子才十一岁,即使按照汉唐时期孔子作《十翼》的传统说法,《左传》中的《易象》也不可为孔子所作,即不可能为今本《象》传。另一方面由于人们对杜注的理解有歧义。如李学勤先生说:“杜预说《易象》是‘上下经之象辞’,意即经文卦爻辞。”[14]我则认为,杜氏说的“上下经”即指《易经》,当然包括经文卦爻辞。因其分为上下篇,故称之为“上下经”。“上下经之象辞”,即为《象》传。因《象》传是对卦名、卦义和卦爻辞即《周易》经文的解释,故称之为“上下经之象辞”。杜氏称《象》传为“象辞”,犹《系辞》称《彖传》为“彖辞”。既然韩宣子在鲁昭公二年就在鲁“大史氏”见到《象》传,说明它早已存在。
其二,《论语·宪问》:“曾子曰:‘君子思不出其位。’”此语正是《艮》卦《象》文:“兼山,艮,君子以思不出其位。”自崔述以来,学者多认为是《象》传引曾子之语。崔氏云:“果《传》文在前与?记者固当见之,曾子虽尝述之,不得遂以为曾子所自言;而《传》之名言甚多,曾子亦未必独节此语而述之。然则是作《传》者往往旁采古人之言以足成之,但取有合卦义,不必皆自己出。既采曾子之语,必曾子以后之人之所为,非孔子所作也。”(《洙泗考信录》卷三)
我以为,崔述论证非曾子采《象》文的两条理由都难成立。古人引前人之语往往迳采,不说明来源(其实今人也往往如此)。如《左传》昭公十二年载:
仲尼曰:“古也有志:‘克己复礼,仁也。’”
这说明“克己复礼,仁也”乃孔子所引古语。但《论语·颜渊》载:
颜渊问仁,子曰:“克己复礼为仁。”
在这里,孔子没有说明“克己复礼为仁”这句名言乃“古也有志”,看起来好象是孔子自己的名言。我认为,曾子引《象》文,正属这种情况。
至于崔氏说“《传》之名言甚多,曾子亦未必独节此语而述之”,这条理由更显牵强。自古以来引《易》者不计其数,多为片言只语,哪有遍引所有名言之理?
因此,我们应该肯定是曾子采自《象》传。
其三,朱伯紫壬赋觯骸啊吨杏埂方簿拥牡滦兴担骸┖衽涞兀呙髋涮欤凭梦藿9赜凇凭谩馐退担骸幌⒃蚓谩ⅰ圃对虿┖瘛S炙担骸┖袼栽匚镆病8呙魉愿参镆病S凭盟猿晌镆病0创怂捣ǎ蕴斓挛幌ⅲ缘氐挛匚铩U馔断蟆匪担骸煨薪。右宰郧坎幌ⅰ厥评ぃ右院竦略匚铩且恢碌摹!吨杏埂贰跃又潞吞斓刂赖慕馐停蠢矗潜居凇断蟆肺摹!盵15]由是观之,《象》在子思以前已经存在。
其四,高亨先生说:“《坤》六二曰:‘直方,大不习,无不利。’《象传》曰:‘六二之动,直以方也。’《礼记·深衣》篇曰:‘故《易》曰:“六二之动,直以方也。”’足证《象传》作于《深衣》之前,而《深衣》则是战国儒家所撰也。”[16]这也可作为《象》传早出的旁证。
特别值得强调的是,《彖》、《象》二传语言皆甚古朴简练,且多韵文,这是它们早出的显证(按照文学发展的普遍规律,韵文早于散文,世界各民族皆然)。
四、关于《文言》
《文言》传的情况相当复杂。我认为,就《乾文言》来说,大致含有三个部分。第一部分自“元者,善之长也”至“君子行此四德者,故曰:乾,元,亨,利,贞”,为古《文言》佚文;第二部分自“初九曰:潜龙勿用,何谓也”至“乾元用九,乃见天则”,为孔门弟子所记录的孔子的《续乾文言》;第三部分自“乾元者,始而亨者也”至“存亡而不失其正者,其唯圣人乎”,为孔子的一篇佚文。
第一部分又见于《左传》,文字稍异。《文言》曰:
元者,善之长也;亨者,嘉之会也;利者,义之和也;贞者,事之干也。君子体仁足以长人,嘉会足以合礼,利物足以和义,贞固足以干事。君子行此四德者,故曰:“《乾》,元、亨、利、贞。”
《左传》襄公九年载:
穆姜薨于东宫。始,往而筮之,遇《艮》之八。史曰:“是谓《艮》之《随》。《随》,其出也。君必速出!”姜曰:“亡。是于《周易》曰:‘《随》,元、亨、利、贞。无咎’;‘元,体之长也;亨,嘉之会也;利,义之和也;贞,事之干也。体仁足以长人,嘉德足以合体,利物足以和义,贞固足以干事。’然,故不可诬也。是以虽《随》无咎。”
两者的关系如何呢?崔述说:“《春秋》襄九年《传》,穆姜答史之言与今《文言》篇首略同而词稍异。以文势论,则以彼处为宜。以文义论则‘元’即‘首’也,故谓为‘体之长’;不得遂以为‘善之长’。‘会’者,‘合’也,故前云‘嘉之会也’,后云‘嘉德足以合体’;若云‘嘉会足以合体’,则于文为复,而‘嘉会’二字亦不可解。‘足以长人,合礼,和义,而干事,是以虽《随》无咎’;今删其下二句而冠‘君子’字于四语之上,则与上下文义了不相蒙。然则是作《传》者采之鲁史而失其义耳。”(《洙泗考信录》卷三)
崔氏之论貌似有理,然稍加推敲,即见其牵强。首先,今本《文言》原由古《文言》佚文等三部分组成,故不存在各部分之间文势是否相宜的问题。第二,《文言》此处的“元”是“四德”之首,与身体之“元”毫不相干,故谓之“善之长”,十分合理。第三,杨伯峻先生说:“合与洽通,……合礼也。合洽二字本可通用。合与洽皆合和、调协之意。”[17]这样,不可谓“若云‘嘉会足以合体’,则于文为复。”另外,“嘉会”二字亦非不可解,它们不过是上文“嘉之会”的简称。高亨先生说:“嘉之会犹言美之集合。”[18]第四,《文言》在分别阐述了“元、亨、利、贞”四德之后,便总而言之:“君子行此四德者,故曰:‘《乾》,元、亨、利、贞’”,如此则文义一贯,何可谓“与上下文义了不相蒙”?
既然崔氏的几条理由都有问题,那么他所得出的“作《传》者采之鲁史而失其义”的结论便难成立。襄公九年穆姜说那段话的时候,孔子尚未出生;而从今本《文言》载有孔子语的情况看,其最后成书在孔子之后。
但这并不能证明《文言》的第一部分一定采之《左传》。我认为,《文言》当另有所本。
首先,从文字看,《文言》的“元”、“亨”、“利”、“贞”之后皆多一“者”字,“体仁”之前多“君子”二字,这都不影响文义。但《文言》的“元者善之长也”的“善”字《左传》作“体”字,“嘉会足以合礼”的“会”字《左传》作“德”字。这两个字的不同,却导致了文义的较大差别。如果是《文言》袭自《左传》,则一般不会出现这种情况。
其次,《左传》昭公十二年载:
南蒯枚筮之,遇《坤》之《比》,曰:“黄裳,元吉。”以为大吉也。示子服惠伯曰:“即欲有事,何如?”惠伯曰:“吾尝学此矣。……‘元,善之长也。’”
这段文字可以给我们许多启发。其一,昭公十二年孔子刚二十一岁,尚未“晚而喜《易》”,而子服惠伯所说的“元,善之长也”一语与《文言》相同(只少一虚词“者”字),这不是偶然的,肯定有所本,当本于孔子之前的古文献。其二,文字的相同,说明子服惠伯与《文言》所根据的文献是一致的。其三,既然它们皆与穆姜之说有异,则它们绝非采自穆姜。其四,既然《文言》第一部分非采自穆姜而又与穆姜之说相近,说明穆姜之说亦有所本,非出自本人。这样,穆姜所说“是于《周易》曰”之后为两段《周易》文献,一为《随》卦卦辞,一为另一种《周易》文献,后者所本与《文言》、子服惠伯所本当属同一种《周易》文献。其五,从南蒯请教子服惠伯和子服惠伯自称“吾尝学此矣”的情况看,子服惠伯为《易》学专家,其所引文献当更准确。因而,《文言》与穆姜之语的文字差异,当以前者为是,穆姜有误。
鉴于这段《周易》文献在今本《易传》里称“《文言》曰”,所以我断定它是成书于孔子之前的《文言》之佚文。
古《文言》本来是什么样子,现在已经很难搞清了。有些学者猜测,《文言》原有六十四篇,即每卦一篇。我以为未必。《左传》中穆姜除引《随》卦卦辞外,接着又引了一段《文言》。如果每卦都有《文言》,则这段《文言》当为《随文言》。但是《随》卦卦辞“元、亨、利、贞”四字同于《乾》卦卦辞,所以就此不好判断这段是《乾文言》还是《随文言》。不过,《随》卦卦辞较《乾》卦卦辞多出“无咎”二字。如果《随》卦有《文言》,当释此二字,其解释亦当为穆姜所引。但穆姜所引的《文言》没有解释“无咎”的文字,故当为《乾文言》。穆姜是引《乾文言》来解释《随》卦与《乾》卦相同的卦辞,这就好象子服惠伯引《乾文言》的“元,善之长也”来解释《比》卦卦辞中的“元”字一样。《乾》、《坤》为八卦以及六十四卦之管龠,《周易》最基本的原理已孕含其中,所以《文言》只有《乾》、《坤》两篇是完全有可能的。
从今本《乾文言》第一部分即古《文言》佚文看,《文言》是解释经文的。但现存的这段古《文言》佚文只解释了卦辞而不及爻辞。不过,今本《文言》的第二部分正好只解释爻辞而不及卦辞;从其屡称“子曰”看,它绝非孔子以前的文献。据此,我以为这一部分为孔子弟子所记录的孔子的《续文言》。盖孔子之时,《乾文言》就已经散失,只剩下解说卦辞的那一部分了,所以孔子续而补之。“子曰”二字,一方面表明这部分为孔门弟子所记录,一方面表示这部分的著作权与上一部分不同。然而,今本《乾文言》含有三段,只有第一段称爻题和“子曰”,格式为:鬃(爻题)曰:……子曰:……。以后两段没有这种格式,即省去了爻题和“子曰”。我认为这只是承上省略,并不意味着后两段不代表孔子思想。
我提出这种判断,不仅仅是因为今本《文言》的第一、二部分在内容和形式上互补,更重要的是这两部分的风格特点一致。其一,这两部分都是逐句解释经文。《乾》卦辞只有“元”、“亨”、“利”、“贞”四字,此四字亦可看作四句。今本《乾文言》第一部分即依次逐字逐句解释此四字或四句。第二部分即依次逐句解释《乾》卦的各个爻辞。其二,这两部分都分为若干段,各段都从不同角度反复阐述经文。第一部分主要为两段,第一段为:“元者,善之长也;亨者,嘉之会也;利者,义之和也;贞者,事之干也。”第二段为:“君子体仁足以长人,嘉会足以合礼,利物足以和义,贞固足以干事。”第二部分含有三段,第一段自“初九曰:潜龙勿用,何谓也”至“子曰:贵而无位,高而无民,贤人在下位而无辅,是以动而有悔也。”第二段自“潜龙勿用,下也”至“乾元用九,天下治也。”第三段自“潜龙勿用,阳气潜藏”至“乾元用九,乃见天则。”其三,这两部分都重视以“德”解经。第一部分称“元”、“亨”、“利”、“贞”为“四德”。第二部分也注意发挥德义,并多次提到“德”字,如:
龙,德而隐者也。
德博而化。
君子进德修业。
忠信所以进德也。
君子进德修业,欲及时也。
飞龙在天,乃位乎天德。
这种思想风格与帛书《要》所载孔子语“我观其德义耳也”是完全 一致的。
今本《乾文言》的第三部分与前两部分的最大不同,首先是此部分兼解卦辞和爻辞;其次是此部分不是逐句引经文而阐述之,而是在自己的行文中不时引用经文的一些重要字句而加以发挥,较为自由。也就是说,前两部分大致是注经体,第三部分大致是论文体。
从思想上看,第三部分是与第二部分一以贯之的,而与第一部分有较大差异,如它对卦辞“元,亨,利,贞”的理解即不同于第一部分。当然,其重视德义是与前两部分一致的。它提到“德”字的地方有:
君子以成德为行,日可见之行也。
见龙在田,利见大人,君德也。
夫大人者,与天地合其德,……
据此我们可以判定,这一部分的思想与第二部分属同一人,而不能归之第一部分的作者。因此,这篇佚文正为孔子所作,姑且将它与今本《坤文言》合称为《乾坤大义》。
这就是说,今本《乾文言》的第二、三部分都代表孔子思想。从中可以看出,它受成书孔子之前的《彖》、《象》二传影响较大。
今本《坤文言》在行文结构上与《乾文言》有较大不同,它不象《乾文言》那样由三个部分组成,而是一篇首尾完整、风格一致的文字。如进一步推敲,就会发现《坤文言》在文字风格和思想特点等方面完全与《乾文言》的第三部分一致。其一,与《乾文言》第三部分一样,它也兼讲卦辞和爻辞;其二,亦非逐句引经文而阐述之,而是在行文中不时引用经文的一些重要字句而加以发挥,较为自由,属论文体;其三,其思想与《乾文言》后两部分一致,且亦受《彖》、《象》二传影响;其四,亦重视以德义解经,其直接提到“德”的文字如:
至静而德方。
敬义立而德不孤。
由此我们可以判断:今本《坤文言》实则为孔子所作,我将它与今本《乾文言》第三部分合称为《乾坤大义》。
另外,今本《坤文言》曰:“积善之家必有余庆,积不善之家必有余殃。”这种“积善”、“积不善”的说法正与今本《系辞》“子曰:‘善不积不足以成名,恶不积不足灭身’”如出一辙。而“敬义而德不孤”亦与《论语》“德不孤,必有邻”相表里。这都进一步说明今本《坤文言》必出自孔子之手。
这种判断与上引金德建先生“《系辞》和《文言传》的产生,最迟不能再过于子思的时代”的结论是一致的。
至于孔子时古《坤文言》是否还存在以及孔子是否续补过《坤文言》就不得而知了。
五、关于《说卦》、《序卦》、《杂卦》
今本《说卦》由两部分组成。前三章为第一部分,为孔子所作的《易序》佚文;其他为第二部分,为古《说卦》佚文。
早有学者注意到《说卦》前三章与其后各章不一致而与《系辞》、《文言》相合的问题。宋人林栗《周易经传集解》认为,《说卦》前三章是前人把《文言》分系于《乾》、《坤》两卦时的“遗简”。他把《说卦》第一章置于《文言》“元者,善之长也”之前,把第二、三章置于《文言》“天玄而地黄”之后。宋人周燔主张,《说卦》前两章应分别移入《系辞》上下篇。前苏联者舒茨基《易经研究》认为,《说卦》包括两部分完全不同的文字,开首一小部分(即前三章)的形式和内容都近于《系辞》,其余的大部分则类似《杂卦》[19]。李学勤先生也说:“《系辞》各章充满了阴阳象数的理论,《说卦》前三章在思想上与之完全和谐。《说卦》的后面各章则侧重象而略于数,与《序卦》、《杂卦》一致”[20]。今本《说卦》前三章与《系辞》、《文言》相合,从以上所论今本《系辞》、《文言》的成书看,这等于说《说卦》前三章出自孔子。
这个推论,正为帛书《易之义》所印证。今本《说卦》的前三章又见于帛书《易之义》,文字稍异。《易之义》全篇皆称“子曰”,乃孔子关于《周易》的言论(见下文)。所载与《说卦》前三章相应的一段自“赞于神明而生占也”始,其前缺十六字,我以为当据全篇体例和《说卦》补“子曰:昔者圣人之作易也,幽”十一字。
这段文字既然出自孔子,今本《说卦》又将其置于篇首,故可断定它为孔子《易序》佚文。
今本《说卦》第二部分成于何时呢?刘大钧先生指出,《说卦》不但早于《系辞》,而且早于《彖》和大《象》。他说:
《说卦》是专述《周易》中“乾”“坎”“艮”“震”“巽”“离”“坤”“兑”八个经卦的,而大《象》及《彖》《文言》是讲述六十四别卦的。《系辞》又是对《周易》这部书的理论分析与探讨。一般情况是,先有讲述,然后才会形成理论上的分析与探讨。据此,《说卦》也应较早。
细读《彖》,我们会看到:对每卦卦体的论述,是《彖》上下两篇解卦的重要特点。
如《彖》《蒙》:“蒙,山下有险,险而止,蒙。‘蒙亨’,以亨行时中也,‘匪我求童蒙,童蒙求我’,志应也。初筮告’,以刚中也,‘再三渎,渎则不告’,渎蒙也。蒙以养正,圣功也。”
因为《蒙》卦卦体内坎外艮,据《说卦》:坎为水为险,艮为山为止,故《彖》释《蒙》卦卦体曰“山下有险,险而止”,然后再引卦辞,逐句讲解。
再如《彖》《需》:“需,须也,险在前也,刚健而不陷,其义不困穷矣!‘需有孚光,亨,贞吉。’位乎天位,以正中也,‘利涉大川’,往有功也。”
因《需》卦卦体内乾外坎,据《说卦》篇,乾为刚健而坎为险陷,故《彖》释《需》卦卦体曰“险在前也,刚健而不陷”,然后再引本卦卦辞,一一予以解释。
这样,问题就来了:如果《说卦》晚于《彖》的话,那么,当时传《易》的经师们,又据何讲解《彖》中有关卦体的这些论述呢?此其一。二,《乾》《坤》《震》《坎》《艮》《巽》《兑》此八卦之《彖》,其对卦体的特点或者一字不提(如《彖》中《震》卦),或片言只语轻轻带过。(其它七卦皆如此)这种不正常现象的出现,究竟是为什么呢?只有一种解释:《说卦》是专门讲八经卦的,重为《乾》《坎》《艮》《震》《巽》《离》《坤》《兑》卦体的这八卦,其经卦特点已在《说卦》中作了最详尽的说明,故《彖》即不必细说了。据此情理看,《说卦》也应早于《彖》。
出于同样道理,《说卦》也不应晚于大《象》,不然的话,大《象》释《剥》卦曰“山附于地”,释《遁》卦曰“天下有山”等,此语又据何而出呢[21]?
刘先生这些论述,言之凿凿。唯其未将《说卦》前三章和以下各章分开是个遗憾。
需要补充的是,《说卦》第二部分语言非常朴实、简练,思想也相当简单。依此,它必为《彖》、《象》之前旧物。
今本《说卦》第二部分既然早于《彖》、《象》,故必然早于孔子;而今本《说卦》名之《说卦》应有所据,因此我断定它就是古《说卦》佚文。
应如何看待今本《序卦》和《杂卦》呢?
王充《论衡·正说》载:“汉宣皇帝之时,河内女子发老屋,得逸《易》、《礼》、《尚书》各一篇,奏之。宣帝下示博士,然后《易》、《礼》、《尚书》各益一篇。”《隋书·经籍志》亦载:“及秦焚书,《周易》独以卜筮得存。唯失《说卦》三篇,后河内女子得之。”《论衡》说的河内女子得逸《易》一篇与《隋志》说的河内女子得《说卦》三篇,实为一事。《隋志》之《说卦》三篇兼及《序卦》、《杂卦》,而《论衡》谓之逸《易》一篇。对于这一点,前人已经指明。如俞琬《周易集说》云:“韩康伯注本以《说卦》三篇分出《序卦》、《杂卦》,则《序卦》、《杂卦》之名盖始于康伯。又案《史记》云:‘孔子晚而喜《易》,序《彖》、《系》、《象》、《说卦》、《文言》’,而不及《序卦》、《杂卦》,则汉初犹以《序卦》、《杂卦》总名之曰《说卦》也。”
今观《说卦》(第二部分)、《序卦》、《杂卦》三篇,在语言风格和思想特点等方面皆一以贯之,原为一篇甚明。后人之所以从《说卦》分出《序卦》、《杂卦》两篇,盖由于以此足“十翼”之数。
今本《序卦》、《杂卦》既然与《说卦》原为一篇,且与《说卦》第二部分语言、思想一贯,故亦当为古《说卦》佚文。
六、关于帛书《易传》
帛书《易传》包括《系辞》、《二三子问》、《易之义》、《要》、《缪和》、《昭力》六篇。朱伯紫壬硬椤断荡恰贰跋蟆薄ⅰ袄ぁ倍值淖中危っ髌洹八谰莸睦侗疚闹窦虮尽盵22]。其他五篇中没有出现“象”字,但其“坤”字字形与帛书《系辞》相同。因而,此五篇亦必抄自古文。另外,《诗》、《书》、百家语为秦所禁,而帛书《易传》各篇屡称《诗》、《书》和孔子之语。所以,它们亦非秦代文献,当为先秦古籍。
帛书《系辞》是《系辞》的另一抄本,与今本《系辞》性质相同,为孔子易说。
《二三子问》为弟子所记孔子关于《周易》的言论,当为《论语》类文献。
《易之义》的大部分,包括与今本《系辞》和《说卦》重合的部分,为孔子《易序》佚文,其余为弟子所记孔子关于《周易》的言论,即《论语》类文献。这种构成与今本和帛本《系辞》相似。
《要》为弟子所记孔子关于《周易》的言论、孔子研读《周易》的事迹以及孔子与门人关于《周易》的对话,当为《论语》类文献。但《要》篇有“尚书多勿[23]矣,《周易》未失也”之语,有人便因《尚书》之名晚出而怀疑《要》篇晚出。此点需稍加辨析。
首先需要指出的是,《尚书》之名并非晚出。《墨子·明鬼下》载:“《尚书》、《夏书》,其次商周之《书》”。孙诒让《墨子间诂》将“尚书”二字改为“尚者”,称:
“尚者”,旧本作“尚书”。王云:“‘《尚书》、《夏书》’,文不成义。‘尚’与‘上’同,‘书’当为‘者’,言上者则《夏书》,其次则商、周之《书》也。此涉上文‘书’字而误。”案王说是也,今据正。
对于这种看法,王念孙、孙诒让以来,盖无异辞。另据今本《尚书序》载:“济南伏生,……以其上古之书,谓之《尚书》。”也就是说,“尚书”之名,似始于西汉伏生。
我认为,《墨子》中的“《尚书》、《夏书》”,并非象王念孙所说的那样“文不成义”,只是此处的“《尚书》”的含义与后来的《尚书》不同。此《尚书》,实际指的是《虞书》。因相对于《夏书》、《商书》、《周书》而言,《虞书》乃“上古之书”,故墨子称之为《尚书》。这种推断的理由有三。其一,众所周知,《尚书》包括《虞书》、《夏书》、《商书》、《周书》四部分。依此来看,《明鬼下》此处不当只言《夏书》、《商书》、《周书》,而略去《虞书》。其二,《明鬼下》上文已经不止一次地将虞、夏、商、周并举。如称“且惟昔者虞、夏、商、周三代之圣王”;又如:“不识若昔者三代圣王尧、舜、禹、汤、文、武者,足以为法乎?”“昔者三代圣王尧、舜、禹、汤、文、武”亦即“昔者虞、夏、商、周三代之圣王”。依此而论,此处亦不当只言《夏书》、《商书》、《周书》,而略去《虞书》。其三,马融说:“上古有虞氏之《书》,故曰《尚书》。”(《尚书序》孔颖达《疏》引)马融为东汉著名经学家,其说必有根据。依其说,东汉之前确实曾以《尚书》专指“有虞氏之《书》”,即《虞书》。
不过,在“故《尚书》、《夏书》,其次商周之《书》,语数鬼神之有也,重有重之”之前,《明鬼下》曾历言“《周书》之鬼”、“《商书》之鬼”、“《夏书》之鬼”,而不及“《尚书》(《虞书》)之鬼”,何也?我以为此处原文很可能脱去了言“《尚书》之鬼”的一节,而后人改“尚书”为“尚者”,正是由此脱漏直接造成的。
看来,《尚书》本来指《虞书》,后来才兼及《夏书》、《商书》和《周书》。这种变化,盖始自伏生。这或许就是《尚书序》称伏生“以其上古之书,谓之《尚书》”的缘故。这就象《易》本来指《易经》,后来兼指《易传》。
那么,《要》篇的“《尚书》多勿矣,《周易》未失也”中的“《尚书》”是否也指《虞书》呢?这又不然。就象先秦古书常常没有固定书名一样,先秦的书名,亦往往并非专指某部书。如《春秋》,后人一般指孔子因鲁史记所作之书,但在先秦,各国史记皆可谓之《春秋》,《墨子·明鬼下》就曾提到“周之《春秋》”、“燕之《春秋》”、“宋之《春秋》”、“齐之《春秋》”。《尚书》一名亦如此。就其名义而言,凡“上古之书”,皆可谓之《尚书》。《要》篇的《尚书》与《周易》对举,我以为指的是《连山》、《归藏》。《连山》、《归藏》早于《周易》,相对于《周易》而言,它们为“上古之书”,故孔子谓之《尚书》。
《小尔雅·广诂》云:“勿,无也。”“《尚书》多勿矣,《周易》未失也”是说,在孔子时代,《连山》、《归藏》已多有亡佚,但《周易》(经文)尚未散失。
因此,不可因《要》篇出现《尚书》之名而推论其晚出。
《缪和》、《昭力》主要记载了“先生”与弟子关于《周易》的对话。人们一般认为,此“先生”为传《易》的经师。我则认为,此乃孔子。
其一,所谓“先生”,乃“老而教学者”(郑玄《礼记》注),符合孔子返鲁后讲学的身份。缪和、昭力等当为孔子晚年弟子。这些名字不见于经传,这并不奇怪。孔子登堂入室的弟子有七十余位,但现在知其姓名者甚少。且《史记·儒林传》云:“仲尼既没,七十子之徒……或隐而不见。”这些“隐而不见”者,自然很难留名于经传。
其二,在此二篇中,“先生曰”与“子曰”互见,从上下文看,“先生”与“子”为同一人,其格式往往是:“某某问于先生曰…子曰”。而“子曰”专指孔子语是古书通例,所以此“子”、“先生”亦必指孔子。
其三,《缪和》的一段文字又见于《说苑》。《缪和》载:
缪和问于先生曰:“凡生于天下者,无愚知贤不肖,莫不愿利达显荣。今《周易》曰:‘困,亨;贞,大人吉,无咎;又言不信。’敢问大人何吉于此乎?”子曰:“此圣人之所重言也,曰‘又言不信’。凡天之道壹阴壹阳,壹短壹长,壹晦壹明。夫人道尤之。是故汤□□王,文王拘于桌铮睬冂压А秤谧,齐桓公辱于长勺,越王勾贱困于〔会稽〕,晋文君困〔于〕骊氏。古古至今,柏天之君,未尝困而能……也乎?困之□为达也,亦猷……故《易》曰:“困,亨;贞,大人吉,无〔咎;又言不信。’此〕之胃也。”
《说苑·杂言》载:
孔子曰:“……吾闻人君不困不成王。列士不困不成行。昔者汤困于吕,文王困于桌铮啬鹿в谧,齐桓困于长勺,勾践困于会稽,晋文困于骊氏。夫困之为道,从寒之及暖,暖之及寒也,唯贤者独知而难言之也。《易》曰:‘困,亨;贞,大人吉,无咎;有言不信。’圣人所与人难言信也。”
这里最重要的是,《缪和》称“子曰”,而《说苑》则明确地称“孔子曰”。两相对照,可以判定《缪和》中的“子曰”确为孔子语。
其四,尤其值得注意的是,《缪和》曾有一次明确地称“孔子曰”。其上下文是:
李平问先生曰:“《易·归妹》之上六曰:‘女承匡无实,士籽蛭扪挢!源牵呛蚊饕玻俊弊釉唬骸按搜跃忌舷轮笳咭病!兑住吩唬骸锌镂奘担孔羊无血,无攸利’,此之胃也。”
孔子曰:“□无实而承之,无血而卦之,不亦不知乎?且夫求于无又者,此凶之所产也,善乎胃无所利也。”
这里的“孔子曰”是否为上文“子曰”中的引语呢?回答是否定的。首先,“子曰”至“《易》曰:‘女承匡无实,士籽蛭扪挢酥敢病币咽孜蚕嘤Α⒂镆逋暾F浯危剁押汀啡邸兑住分铩R源送浦舜Α白釉弧币嗖坏币鬃又铩?/p>也许有人会说,从内容看,此处的“孔子曰”与上文“子曰”一致,从这点看,“孔子曰”应看作“子曰”的引语。其实,将内容相近的“子曰”(孔子语)排列在一起是《缪和》全篇的通例。如:
张射问先生曰:“自古至今,天下皆贵盛盈。今《周易》曰:‘谦,亨,君子又冬。’敢问君子何亨于此乎?”子曰:“此问是也。……”
子曰:“天之道崇高神明而好下,故万物归命焉。……《周易》曰:‘谦,亨,君子又冬。’”
子曰:“谦者,谦然不足也。……”
子曰:“天道毁盈而益谦,……”
因此,不可因为此处的“孔子曰”与“子曰”内容一致而判定“孔子曰”为“子曰”中的引语。
总之,《缪和》、《昭力》中的“先生”、“子”、“孔子”皆指孔子。二篇主要记载了孔子与弟子关于《周易》的对话和孔子关于《周易》的言论。
如此看来,此二篇亦为《论语》类文献,而其中所记孔子之后的事迹,与今本《论语》载曾子死事相似。
今本《系辞》的一些章节不见于帛书《系辞》,而见于《易之义》、《要》。有人认为是帛书《系辞》所漏抄,有人认为今本《系辞》是后人综合帛书《系辞》和《易之义》、《要》之文而成。我则认为这是不同《论语》类文献的固有现象,就象《古论》、《鲁论》与《齐论》之间的异同一样。至于陈鼓应先生等据今帛书本《系辞》的不同来判定帛书《系辞》为道家传本,那就纯属臆测了。
已有学者注意到帛书《易传》在使用称谓上的不同。如对于孔子语《二三子问》用“孔子曰”,《易之义》用“子曰”,《要》用“子曰”、“孔子曰”或“夫子曰”,《缪和》、《昭力》用“子曰”或“先生曰”;对于《周易》,《二三子问》称“卦曰”或“易曰”,《要》称“易曰”,《缪和》、《昭力》称“易曰”或“周易曰”。陈鼓应先生据此判断《二三子问》等篇是秦汉之际易学融合期的作品[24]。
事实上,这些称谓的不同,只是由记录孔子言论事迹的弟子们语言习惯和身份的不同造成的。早已有人因今本《论语》称谓的混乱而怀疑其晚出,我曾指出:
由于每个人的语言习惯和身份不同,所以各种《论语》在被记录时自然对孔子与各弟子的称谓不尽一致,而在各种《论语》的混合、合并过程中,这种称谓的不一自然也会反映在同一种《论语》中。这正是造成今本《论语》对孔子及其弟子称谓混乱的原因[25]。
今本《论语》和帛书《易传》诸篇的一个显著不同是,前者其书内部的称谓即很不一,这是各种《论语》混合、合并的结果;后者各篇之间的称谓虽不一致,但各篇内部却比较一致,这说明帛书《易书》各篇尚未经混合、合并,正保持了《论语》类文献的原始状态。所以,据帛书《易传》各篇称谓不同而判其为秦汉之际易学融合的作品,是缺乏根据的。
于豪亮先生遗作《帛书〈周易〉》指出,帛书《易经》的卦序与帛书《系辞》和今本《说卦》的一段话相应。这段话帛书《系辞》作:“天地定立(位),〔山泽通气,〕火水相射,雷风相搏(薄)”;今本《说卦》第三章作:“天地定位,山泽通气,雷风相薄,水火不相射。”[26]李学勤先生也说:“帛书《周易》的经传是互相结合,密不可分的。”[27]现在既已证明包括《系辞》在内的帛书《易传》和《说卦》前三章等文献为《论语》类文献,代表孔子思想,那么,我们就有理由推测帛书《易经》为孔子所编定。马王堆汉墓之所以将这部《易经》和《系辞》等《易传》放在一起,很可能是因为它们都体现了孔子思想。
孔子之所以要编这部《易经》,主要目的是为了凸显《周易》阴阳对立统一的原理。这正如李学勤先生所指出的:“易卦由阴阳两爻构成,本来蕴含着阴阳说的哲理,故《系辞》云‘一阴一阳之谓道’。但传世本经文的卦序,却很难找出合于阴阳说的规律性。在体现阴阳规律这一点上,帛书本显然胜于传世本。” [28]
但是,从今帛本《易传》中的孔子易说看,孔子一般还是依照传世本经文卦序讨论《周易》的,这是怎么回事呢?一方面,传世本《易经》在孔子时已是传统的本子,已为社会所广泛接受。另一方面,在孔子看来,传世本《易经》的卦序也是有道理的。他说:“《易》先《同人》,后《大有》,承之以《谦》,不亦可乎?”(《韩诗外传》卷八)这正是传世本《易经》的卦序。
(本文刊于《国际易学研究》第3辑,华夏出版社1997年版(刊出时有少许删节,现恢复),后收入《郭店竹简与先秦学术思想》一书)
[1] 刘大钧、林忠军:《周易传文白话解》第2页,齐鲁书社1993年版。
[2] 《经学通论》第12页,中华书局1954年版。
[3] 《经学通论》第12页。
[4] 崔述:《崔东壁遗书·洙泗考信录》。
[5] 《周易大传今注》第526页,齐鲁书社1979年版。
[6] 高亨:《周易大传今注》第12-13页,齐鲁书社1979年版。
[7] 高亨:《周易大传今注》第13页。
[8] 金德建:《先秦诸子杂考》第174页,中州书画社1982年版。
[9] 梁启超:《古书真伪及其年代》。
[10] 高亨:《周易大传今注》第509页。
[11] 高亨:《周易大传今注》第509页。
[12] 高亨之注见《周易大传今注》第113-114页。
[13] 高亨:《周易大传今注》第568页。
[14] 李学勤:《周易经传溯源》第46页,长春出版社1992年版。
[15] 朱伯祝骸兑籽д苎贰罚ǖ谝痪恚┑?7页,华夏出版社1995年版。
[16] 高亨:《周易大传今注》第73页。
[17] 杨伯峻:《春秋左传注》第三册第965页,中华书局1981年版。
[18] 高亨:《周易大传今注》第60页。
[19] 参见李学勤:《周易经传溯源》第222-223页,长春出版社1992年版。
[20] 李学勤:《周易经传溯源》第212-213页。
[21] 刘大钧:《周易概论》第22-23页,齐鲁书社1988年版。
[22] 朱伯祝骸恫椤聪荡恰滴亩梁蟆罚兜兰椅幕芯俊返谌?br>[23] “勿”字从池田知久先生释文。
[24]陈鼓应:《〈二三子问〉、〈易之义〉、〈要〉的撰作年代以及其黄老思想》,《国际易学研究》第一辑。
[25] 郭沂《再论原始〈论语〉及其在西汉以前的流传》,《中国哲学史》1996年第4期。
[26] 于豪亮:《帛书〈周易〉》,《文物》1984年第3期。
[27] 李学勤:《周易经传溯源》第205页,长春出版社1992年版。
[28] 李学勤:《周易经传溯源》第205页,长春出版社1992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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