哲学
当前位置:汉程网 >哲学 >儒家 >正文
分享
  • 微信里发现点击扫一扫即可分享
评论
  • 0

被金圣叹称之为“天下第一奇书”的《庄子》,以其超乎寻常的奇谲风格,飚举于先秦文坛,成为中国文学史上后人难以企及的一座高峰。闻一多先生曾评论:“读《庄子》,本分不出那是思想的美,那是文字的美。那思想与文字,外形与本质的极端的调和,那种不可捉摸的浑圆的机体,便是文章家的极致;只那一点,便足注定庄子在文学中的地位”。[1]《庄子》一书,想象之奇特,形象之怪异,章法之谲诡,无不令人“于惊其骇怪中获得非凡的审美感受”。[2]

“奇谲”在《汉语大词典》中解释为“奇特怪诞”、“新奇怪异”。《庄子》中精彩纷呈的奇幻寓言、怪异形象,谲诡想象和奇肆语言,令人目不暇及。初看之下,让人扑朔迷离,再三品读,方可领略个中的奇谲美感。本文将从庄子的时代背景和文化背景入手,对《庄子》的奇谲风格,略作探究。
一、庄子的时代背景和文化背景

据有关历史考证,“庄子是战国中期宋国蒙邑人”。[3]宋国是被西周王朝推翻的殷商王朝的后裔之国,是“周王朝留给殷人奉其先祀的保留地”。[4]因此,宋国承袭了殷商朝的重鬼神、信巫术、爱神话、尚玄想的民风。古代的宋国南邻楚国,而楚地也一直盛行着殷商朝的神巫文化,这在屈原的诗赋中得到充分的体现。《庄子》中多次出现的具神话色彩的寓言故事和充满丰富幻想的描写,都表明了《庄子》与宋、楚两地的神巫文化具有很深的亲缘关系。

庄子所处的战国时代,天下攘扰,民不聊生。周天子的权力,早已名存实亡。各诸侯国为成就霸业,不惜一切,用最血腥的手段去占取土地、城池,兼并战争此起彼伏。战祸连连的时代,首当其冲的受害者非平民百姓莫属。虽然庄子“尝为漆园吏”,[5]但他却住在“穷闾阨巷,困窘织屡”(《列御寇》),有时还得靠借贷为生(《外物》)。生活在社会的最底层,使得庄子对战争的残酷有着比常人更清醒、更冷峻的认识。他从终极意义上表现出对人生深刻的、真正的、永恒的尊重与最大程度的价值关怀,而这些都包藏在他的奇异诡谲、浪漫荒诞的文学形象之中。

礼崩乐坏、战火纷飞的战国时期,也是百家争鸣的黄金时代。当时各家学派竞相著书立说,自由辩论的风气活跃于中原诸国,良好的学说氛围熏陶了庄子畅所欲言的豪气。庄子“其学无所不窥”,[6]在其著书之前,他肯定广泛接触了各派学说,以丰富自身理论。惠子、孔子、颜回多次在其书中出现,并对他们的学说进行了激烈的批判,这就是最好的例子。

黑暗而混乱的现实,以及独特的文化背景,“不可与庄语”(《天下》),只能把一切寄托于千奇百怪的寓言故事之中,形成了《庄子》独特的奇谲风格,成就了他的“谬悠之说,荒唐之言,无端崖之辞”(《天下》)的千古奇文。

二、奇幻的寓言
许慎在《说文解字》中:“寓,寄也”。“寄,托也”。段玉裁注:字从奇。奇,异也。一曰不耦也,言部曰:“托,寄也” 。《说文解字》及段注,都是“寄”与“托”的互训,说明二者意义相同。所谓“寓言”即“托言”,也就是说把自己的思想寄寓在人们容易理解的形象化的事物和情节当中。寓言在《庄子》中占了绝对的篇幅,“以寓言为广”(《天下》)。庄子的寓言,是要“籍外论之”(《寓言》),即假借他人、他物的言论、故事来寄寓自己的观点主张。如此迂回曲折的表达自己的观点,其实是作者出于对世情的考虑:“亲父不为其子谋。亲父誉之,不若非其父者也。非吾罪也,人之罪也” (《寓言》)。“因为一般人的心理,总是倾向于袒护自己的一方,对另外的一方则比较苛刻;所以从自己一方发出的关于自己的看法,一定不容易被另一方所接受。比较而言,对方关于自己的话,特别是赞扬的话,就显得客观,于是容易被一般的人认可”。[7]但庄子的这个“赞扬”,没有采用客观的、理性的批判陈述模式,而是凭虚造象,随意赋形,并且善于对现实事物进行变形和改造。一个个奇妙动人的故事,仿佛信手拈来,从而构成神幻般的表象世界,以寄寓其博大精妙的哲学思想。
庄子生活在腥风血雨的年代,见到太多当时社会上的丑恶现象。为了保持心中的那遍净土,他不愿做官,也不愿与统治阶级合作。在《秋水》篇有这样的记载:

庄子钓于濮水,楚王使大夫二人往先焉,曰:“愿以境内累矣!”庄子持竿不顾,曰:“吾闻楚有神龟,死已三千岁矣,王巾笥而藏之庙堂之上。此龟者,宁其死为留骨而贵乎?宁其生而曳尾于涂中乎”?二大夫曰:“宁生而曳尾于涂中”。庄子曰:“往矣!吾将曳尾于涂中”。

庄子以一只死去的楚国神龟的悲惨遭遇告诉人们:神龟为王者利用,以致丧失性命,只剩下它永远都不能知晓的“留骨而贵”的一文不值的虚名。庄子已看穿了盗国盗民的统治阶级之间的尔虞我诈,不愿助纣为虐,为虎作伥。他追求的是精神上的绝对自由,就像《逍遥游》中的鲲鹏一样,“不知其几千里”。他以恣肆的笔触嘲讽那些争权夺利的统治者,劝诫人们不必受时间和空间的限制而枉费心机。“若夫乘天地之正,而御六气之辩,以游无穷者,彼且恶乎待哉!故曰,圣人无己,神人无功,圣人无名”,(《逍遥游》)。人应该顺应自然规律,摆脱现实的一切束缚,超然物外,不但要忘记功名,而且要忘记自我,与道融为一体,就能遨游于无穷的领域,达致绝对的自由之境。

顺应自然、逍遥无为的思想始终贯穿于庄子的散文之中,并多以神幻的形式展现于人们的眼前,使人们在怪诞惊异之中感受“道”的真谛。如在《应帝王》中,“儵与忽”的故事:

南海之帝为儵,北海之帝为忽,中央之帝为浑沌。儵与忽时相与遇于浑沌之地,浑沌待之甚善。儵与忽谋报浑沌之德,曰:“人皆有七窍以视听食息,此独无有,尝试凿之”。日凿一窍,七日而浑沌死。

如此荒诞不经的故事,在现实生活中决不可能发生,但庄子那极富神异色彩的画笔,却把它刻画得那样惊警动人。“浑沌”比喻人的自然本性,南海、北海之帝为报答浑沌的礼遇,决定对浑沌进行开窍,却破坏了它的自然本性,致使浑沌“七日而死”。庄子以此劝说帝王应无为而治,要以百姓的意志为本。

为了使人们更形象更具体地了解“道”,庄子又创造出“神人”形象:

藐姑射之山,有神人居焉,肌肤若冰雪,绰约若处子。不食五谷,吸风饮露,乘云气,御飞龙,而游乎四海之外。其神凝,使物不疵疠而年谷熟。 (《逍遥游》)

在庄子细腻的笔下,“神人”宛如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子,是那样的超凡脱俗、飘渺轻灵、美丽动人,千百年来启发着后世文人对美的大胆探索。她是庄子理想人格的化身,她身上所体现的也正是“道”的超然万物、独立无待的精神。

鲲鹏不仅把我们带入了“道”的世界,而且还告诉我们“小智不及大智”的道理。为此,庄子列出了蜩与学鸠、斥鷃和鲲鹏的“较量”:

北冥有鱼,其名为鲲,鲲之大,不知其几千里也。化而为鸟,其名为鹏,鹏之背,不知其几千里也;怒而飞,其翼若垂天之云。……鹏之徙于南冥也,水击三千里,搏扶摇而上者九万里。去以六月息者也。

蜩与学鸠笑之曰:“我决起而飞,抢榆枋而止,时则不至而控于地而已矣,奚以之九万里而南为”?

斥鷃笑之曰:“彼且奚适也?我腾跃而上,不过数仞而下,翱翔蓬蒿之间,此亦飞之至也,而彼且奚适也”?  (《逍遥游》)
原本再平凡不过的小鱼在庄子的神奇笔下竟幻化成硕大无比的鲲鹏,并且具有宏图大志。它横空出世,气吞天宇,逍遥自由的神姿,以渺小的蜩与学鸠、斥鷃作为反衬,更加突出了鲲鹏高超入真,逸凡超俗的志趣。它那“怒而飞,其翼若垂天云”的壮美雄奇更是震惊世人,成为了后人心中不可超越的壮美意象。

在庄子的寓言世界中,与《逍遥游》这种宏伟壮观的境界一样被人传诵的还有《秋水》篇中的“望洋兴叹”的故事:

秋水时至,百川灌河。泾流之大,两涘渚崖之间,不辨牛马。于是焉河伯欣然自喜,以天下之美为尽在己。顺流而东行,至于北海,东面而视,不见水端。于是焉河伯始旋其面目,望洋向若而叹曰:“野语有之曰‘闻道百,以为莫己若者。’我之谓也。且夫我尝闻少仲尼之闻而轻伯夷之义者,始吾弗信,今我睹子之难穷也。吾非至于子之门则殆矣,吾长见笑于大方之家……

庄子将黄河化身为河伯,把大海变为北海若。河伯一出现,就给我们呈现出一幅波澜开阔的黄河秋水图:秋水时节,百川灌河,浩荡汹涌,两岸之间难辩牛马,蔚惟壮观!但庄子并未在此流连忘返,而是通过河伯顺流东下,把我们带向更为壮阔的境界,这就是水天相连,浩淼无际的大海,顿使人眼界大开。河伯由喜而惭,望洋兴叹,检讨自己的自夸自大,并向北海若表示感谢。河伯的这一变化,在全文构思中起到了转折枢纽的作用。因为只有“乃知尔丑,尔将可与大理矣”,这才引出了北海若后面一大篇议论,从而阐明了全文的主旨;若没有河伯的这一心理变化作铺垫,北海若的话就变成了强行说教,也就不可能像现在这样达到因势利导、水到渠成的效果。通过二人的对话展开故事,引领全篇,构思相当的巧妙。两种视野、两种精神世界的交锋、对比,突显出认识无止境的哲理。形象描绘、意境呈现,把抽象艰涩变为具体可感,传达了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道”之精髓。庄子之“道”的深微玄妙,与其行文的神幻奇谲表里相应,十分和谐。言在彼而意在此,不仅令人思而得之,更给人诗一般的艺术享受,回味无穷,这也正是庄子散文最令人折服之处。

“以谬悠之说,荒唐之言,无端崖之辞,时恣纵而不傥,不以觭见之也”。(《天下》)庄子的寓言是一种荒唐、谬悠的超现实的神话化的“真实”,是一种“象征性”的艺术。如《至乐》篇中“鲁侯养鸟”的故事:

昔者海鸟止于鲁郊,鲁侯御而觞之于庙,奏九韶以为乐,具太牢以为膳。鸟乃眩视忧悲,不敢食一脔,不敢饮一杯,三日而死。

海鸟以“天然”的方式生存本自由无拘,但鲁侯却以人为的方法来供养它,结果反倒是限制、摧残了海鸟的自由天性,最后一命呜呼!庄子以此申说法“道”贵乎自然,反对人为干扰,张扬人的自由天性。

司马迁说庄子寓言“皆空话无事实”,[8]的确,他让假想的、虚幻的人物彼此对话理论,让物与物产生了思想交流,寄托着他深远悠渺的意旨。那么,他让人在睡梦中幻想自己变成了鸟兽鱼虫,也就不令人感觉意外了。在《齐物论》中有这样一则寓言:

昔者庄周梦为蝴蝶,栩栩然蝴蝶也,自喻适志与,不知周也。俄然觉,则蘧蘧然周也。不知周之梦为蝴蝶与?蝴蝶之梦为周与?周与蝴蝶则必有分也。此之谓物化。

究竟是庄周梦见蝴蝶还是蝴蝶梦见庄周呢?庄子以神话化的超现实手法表现幻觉性的真实,以朦胧迷幻的境象中透露出“万物齐同”的哲理。“天地与我并生,而万物与我为一”(《齐物论》),身于物化,物我两忘,这就是《庄子》寓言所反映出来的审美感受的最终境界。

总之,庄子不是在客观地描摹生活,也不考虑现实的依据,而是根据表达主观意念的需要,随心所欲地驱遣万物、创造形象、编造故事,同时又肆意地夸张渲染,海阔天空,构成诡谲怪异的艺术世界,而神妙超绝、不同凡响的寓言故事情节,又给它增添了一层奇幻的色彩。这就造就了庄子文章极高的美学价值和巨大的感染力。

三、怪异的人物形象

人物形象,就是作者根据现实生活的多种形象加以艺术概括所创造出来的具有一定思想内容和艺术感染力的生动具体的人物图画。庄子在深刻观察社会和自然的基础上,运用大胆的夸张、想象、异化的手法,创造了很多“不必有之人”来表达感情、申说观点。

纵观《庄子》,就像一部人物画卷,就连大自然中的花鸟鱼虫,也被庄子赋予了人的精神,如《逍遥游》中的“自鸣得意”的斥鷃;《人间世》中的“怒其臂以当车辙”的螳螂;《秋水》中坐井观天的青蛙等等。虽然它们在外形上表现为物性,但实际在文中已化作了人性,而且生灵活现、性格丰满。庄子选取了大量富有情趣、意趣、理趣的意象:名山大川、鸟兽鱼虫、帝王将相、圣人贤人、百工强盗来表现社会的人生百态,蔚为大观。这些拟人化的形象成了全书不可或缺的有机组成部分,为《庄子》增添了无穷的魅力。

庄子为表达他的“无己”、“忘物”思想,创造出了绝对自由的“至人”、“真人”、“圣人”形象:

至人神矣!大泽焚而不能热,河汉冱而不能寒,疾雷破山而不能伤,飘风振海而不能惊。若然者,乘云气,骑日月,而游乎四海之外。死生无变于己,而况利害之端乎!(《齐物论》)

何谓真人?古之真人,不逆寡,不雄成,不谟士。若然者,过而弗悔,当而不自得也。若然者,登高不慄,入水不濡,入火不热,是知之能登假于道者也若此。

古之真人,其寝不梦,其觉无忧,其食不甘,其息深深,真人之息以踵,众人之息以喉……

古之真人不知说生,不知恶死。其出不诉,其入不距;翛然而往,翛然而来而已矣……古之真人,其状义而不朋,若不足而不承……(《大宗师》)

圣人不从事于务,不就利,不违害,不喜求,不缘道;无谓有谓,有谓无谓,而游乎尘埃之外。(《齐物论》)

这些超尘脱俗的“神人”、“圣人”、“真人”简直可以算得上是古代的“超人”了,但这种“超人”却是无论什么时候都是不存在的。他们是“道”的化身,庄子用这些“象”来表现他的“意”。这种人获得了“道”,可以不受时间空间的限制,在古往今来的漫漫时间长河里,在纵横广袤的空间里“无待”、“无己”地“逍遥”。这些人存于世,但高于世,万物莫能伤,万事莫能累,没有一点污浊的世俗味,胸中保持高尚的天性,但又不乏高洁的人情味。这大概就是庄子的精神外化吧!也许这种神幻化的人物都曾或多或少地出现在我们的幻想当中,这种疑幻疑真的朦胧美感给人带来艺术的享受。

在林林总总的人物形象中,畸人尤为引人注目,过目难忘。据统计,《庄子》中可界定为畸人的人物共有11个,他们分别是《养生主》的右师,《人间世》中的支离疏,《德充符》中的王骀、申屠嘉、叔山无趾、哀骀它、闉跂支离无脤和瓮盎大瘿,《大宗师》中的子舆,《达生》中的佝偻丈人、《至乐》中的滑介叔。

庄子宁贫食,不做官,生活在社会的最顶层,使他对贫苦百姓的生活暸若指掌。他同情贫民,尤其同情畸人,所以他所塑造的畸人,虽形象可怖,却都是得道高人。他们的才智德行皆胜于常人,是庄子所谓的“至人”化身。支离疏就是其中的典型:“支离疏者,颐隐于脐,肩高于顶,会撮指天,五管在上,两髀为胁”。一个连能否站稳身子都成问题的奇丑之人,庄子却把他写成能缝洗、能算卦,还能捋着衣袖在人群中逛来逛去,靠着自身的努力养活了十人,不仅免除了兵役,还终养天年。无用在此成为大用。在这纷争险恶的人间世里,残缺竟成了天赋的享受。在《养生主》中,公文轩见右师而惊曰:“是何人也?恶乎介也?天舆,其人舆?”曰:“天也,非人也。天之生是使独也,人之貌有与也”。面对着自身的残缺,右师表现得毫不在乎,那份顺应自然,与世无争的恬淡超脱,又岂是常人所能比?《大宗师》中曲偻发背的子舆,《德充符》里无唇的游说者……众多的畸人形象成为《庄子》寓言中一道奇特而诡谲的风景。

畸人不仅形象怪异,就连他们的生活际遇也让人们着实诧异。这种诧异感主要是由畸人与常人在社会生活中的错位带来的:名闻天下的大圣人孔子居然心悦诚服地表示将引领天下人拜“立不教,坐不议”的兀者王骀为师;不可一世的执政大臣子产被兀者申屠嘉训得面红耳赤;闉跂支离无脤曲足、伛背、没有嘴唇,但卫灵公见到他却很喜欢他,看到形体完整的人,反而觉得丑陋,以上这些强烈的反差真令人忍俊不禁。这是庄子“含泪的微笑”,是一种黑色幽默。再来读庄子对叔山无趾的一段描写:

鲁有兀者叔山无趾,踵见仲尼。仲尼曰:“子不谨,前既犯患若是矣。虽今来,何及矣”!

无趾曰:“吾唯不知务而轻用吾身,吾是以亡足。今吾来也,犹有尊足者存焉,吾是以务全之也。夫天无不覆,地无不载,吾以夫子为天地,安知夫子之犹若是也”!

孔子曰:“丘则陋矣。夫子胡不入乎,请讲以所闻”!无趾出。 (《德充符》)

叔山无趾满心希望地求学于孔子,却劈头招来一顿嘲笑。面对这位盛气凌人的“圣人”,叔山无趾压下满腔怒气,不卑不亢地进行回击。先申明自己不识时务,实际上这是以退为进,暗暗讽刺了统治阶级滥施刑罚,残害百姓的罪恶。接着阐述了自己以前身残不足虑,现在以精神修养为重的人生观,倒给孔子上了一堂教育课。最后不无讽刺地说自己看走眼了,竟以为孔子是像天地一样的伟人。平时“摇唇鼓舌”(《盗跖》)的孔圣人在一个畸人面前居然洋相尽出,不得不低声下气地认错,并改称叔山无趾为“夫子”,请他进屋讲学。可是叔山无趾已看出了这位假道学先生的虚伪本质,又岂肯盘桓,当即一言未发地走了。一个“出”字生动描绘了他的傲骨。这则寓言故事把畸人自尊自强、机智敏捷的性格刻画得入木三分,有很高的艺术性。庄子借以畸人之口,痛快淋漓地宣泄他对儒学假仁假义的不满。认真品味,我们可以看到,叔山无趾的个性与庄子是何其的相似。

庄子笔下的这些怪异残缺之人,如同法国著名小说家雨果笔下的敲钟人卡西莫多,道德的魅力、人格的高尚完全穿透人物的外表而熠熠生辉。虽然二者道德的定义有所区别,但对丑怪之美的肯定,是《庄子》所特有的。从《庄子》的畸人意象所表现出来的奇诡奔放的文风,我们可以看出庄子“以丑为美”的独特审美取向。庄子用他神奇的画笔,把丑赋予美感,丑的形象首次大量地、堂堂正正地进入审美的视界。畸人不再是传统意义上纯粹的丑,但也不是纯粹的美,而是形式丑和内在美的有机统一。这是一种新颖、奇特、前所未有的美,是人对自身和传统美的超越。作为一种独立的审美对象,畸人之美比通常意义上的美更具震撼人心的力量,给人带来的审美感受也更令人难忘,因为《庄子》的畸人之美极具个性:

鲁哀公问于仲尼曰:“卫有恶人焉,曰哀骀它。丈夫与之处者,思而不能去也。妇人见之,请于父母曰‘与为人妻,宁为夫子妾’者,十数而未止也。……寡人召而观之,果以恶骇天下。与寡人处,不至以月数,而寡人有意乎其为人也;不至乎期年,而寡人信之。国无宰,寡人传国焉”。    (《德充符》)

在庄子看来,当形与神达不到统一时,德美会远远超过形美。哀骀它虽然以恶骇天下,但他具有高尚的道德,所以男人见了他不愿离开,女人见了他宁愿当小妾也不愿做别人的正妻。“德有所长而形有忘”(《德充符》),畸人虽然其形不全,但所具备的美德,却令人们心生敬爱。精神美完全可以克服形体丑。在一定条件,丑甚至可以转化为美。瓮盎大瘿,颈瘤之大,犹如瓮盎,但齐桓公却喜欢他,反而是全人“其脰肩肩”。刘熙载说:“怪石以丑为美,丑到极处,便是美到极处”。[9]畸人的精神美大大胜过形体美,这就是畸人由丑变美的关键,是畸人美德的审美本质。畸人美德,在中国美学史上,庄子开创了将“丑”本身作为独立审美对象的先河,丰富了古典美学的表现领域,深化了传统的审美趣味,对后世各个艺术领域都产生了重要影响。

在《庄子》的人物世界中,还有一类怪异的人物令人们难以忘怀。他们同样生活在社会的最底层,在毫不出众的外表下却有着非同寻常的高超技艺,如《达生》的津人操舟、梓庆削木为鐻,《徐无鬼》中的石匠运近成风等等。他们之所以能练就出神入化的本领,是因为他们在长期修养技艺的过程中做到精神凝聚而不外骛,进入了物我两忘的虚静状态,难道这不正是“道”的境界吗?极其平凡的下层劳动者却掌握了玄妙精深的道艺。庄子利用这种奇特的错位告诉人们其实道无所不在,而且浑然天成。如《养生主》中的庖丁解牛“手之所触,肩之所倚,足之所履,膝之所踦,砉然响然,奏刀騞然,莫不中音;合于桑林之舞,乃中经音之会”。其技艺的娴熟仿如音乐和舞蹈一样和谐而有节奏,达致炉火纯青的绝妙境界!庄子为了把道形象化,将一个手工业者的技艺比喻成一个艺术家的艺术创作。普普通通的下里巴人也可以创造出阳春白雪般的美妙境界。这样的艺术创作可真谓前无古人!

庄子的人生理想与艺术追求都是超脱现实的,是靠许许多多的幻想,虚构的文学形象及其荒诞离奇的行为方式来体现。他那多种多样的人物塑造方法,为我们呈现出一个异彩缤纷、谲怪奇异的人物画廊与浪漫世界,令人目不暇接,美不胜收。这在中国文学史上极具开创意义,也是《庄子》寓言的重要美学价值之一。

四、诡谲的想象艺术

想象是文艺创作中的重要因素。它是从真实世界的素材中提炼,创造出另一个幻想的世界。庄子以其超群绝伦、天马行空的想象力,对现实事物进行变形、改造,甚至虚构、创造出一个浪漫诡谲的幻想世界,以寄寓其奥妙精深的哲理。

庄子的想象大胆、奇特、凭空出世,又横绝长空,正如《逍遥游》中的“鲲鹏”,“翼若垂天之云”、“游乎四海之外”。他异想天开地勾画出肌肤若冰雪、绰约若处子的神人,“登高不慄、入水不濡、入火不热”的真人,着力地渲染他们超尘脱俗的风采,从中寄寓其逍遥无为、自由超凡的理想人格。他营造了“庄周梦蝶”的梦幻境界,从中透露了“万物齐同”的精妙理论。在《德充符》中,他让一系列的畸人、丑人粉墨登场、现身说法,演示了“德有所长而形有所忘”的人生至高境界。“山木与雁”、“商丘大木”等充满玄机的故事,寄寓了作者介乎“材与不材”之间的处世哲学。“鼓盆而歌”、“拒楚王聘”等怪诞故事,体现了作者对待生死、名利的态度。为了说明修“道”要有耐心、定力和功夫,他编织了一个任公子钓大鱼的故事:
任公子为大钩巨缁,五十犗以为饵,蹲乎会稽,投竿东海,旦旦而钓,期年不得鱼。已而大鱼食之,牵巨钩,陷没而下;鶩扬而奋鬐,白波若山,海水震荡,声侔鬼神,惮赫千里。任公子得若鱼,离而腊之,自制河以东,苍梧以北,莫不厌若鱼者…… (《外物》)

不用说世间没有任公子所用的大钩巨锱,即使有,又有哪种人能拿得动呢?而在庄子散文里,任公子却能用之钓来巨鱼。他以50头犍牛为鱼饵,其钩之大、缁之巨、竿之长、时之久,无不是骇人听闻!大鱼吞钩的壮观景象,简直就是惊天动地。此鱼使从河东到苍梧以北大半个中国的人们都得以饱餐,真令人惊怖其言、闻所未闻!如此神来之想象,在庄子散文中俯拾即是:如水击三千里、搏扶摇而直上九万里的鲲鹏;能蔽数千牛、絜之百围的栎社树;肢体可以随意变化为“鸡”“弹”“车轮”等稀奇古怪之事,无奇不有。黄震评论庄子是“以不羁之才,肆跌宕之说,创为不必有之人,设为不必有之物,造为天下所必无之事”。[10]庄子看见物体的影子,就想象出罔两(影子的影子),它们日夜不分、形影不离,由此产生了争论:

罔两问景曰:“曩子行,今子止;曩子坐,今子起;何其无特操舆”?

景曰:“吾有待而然者邪?吾所待又有待而然者邪?吾待蛇蚹蜩翼邪?恶识所以然!恶识所以不然”!     (《齐物论》)

罔两问于景曰:“若向也俯而今也仰,向也括撮而今也被发,向也坐而今也起,向也行而今也止,何也”?

景曰:“搜搜也,奚稍问也!予有而不知其所以。予,蜩甲也,蛇蜕也,似之而非也。火与日,吾屯也;阴与夜,吾代也。彼吾所以有待邪?而况乎以无有待者乎!彼来则我与之来,彼往则我与之往,彼强阳则我与之强阳。强阳者又何以有问乎”!       (《寓言》)

罔两责怪影子过于依赖形,没有一点主见,但影却反驳罔两是以无心以顺形,达致无待逍遥。以幻想的形式创作寓言,是庄子的大胆尝试。他继承了远古神话的传统,赋予自然界万物以人的形象,驱使它们来说理抒情。如《秋水》中坎井之娃与东海之鳖的对话和夔、与蚿、蛇、风的交谈。《人间世》中栎社树托梦于人等等,都属这样。他用漫无边际的想象来代替对现实的如实描写,扩大了寓言的表现力。

庄子不仅把自然界万物拟人化,就连抽象的哲学思维也拟人化了,其艺术想象力的高超往往出人意表。在《盗跖》中,他让“无足”和“知和”就富贵贫贱进行辩论,借此说明世间的是非标准都是相对的。在《知北游》中,“泰清”、“无穷”、“无为”、“无始”互相诘问道的存在,神幻莫测。接着他又为“无有”描绘了面貌:“窅然空然,终日视之而不见,听之而不闻,搏之而不得也”。在虚幻中染墨,这更是幻之又幻,奇之又奇。刘凤苞曾评价“熟视其状,窅然空然,亦穷于摹拟而不可名言,何等神化” ![11]

庄子除了创造“不必有之人”,也会借用一些历史人物,如老子、孔子、惠施、颜回、郑子产等等,但他们在庄子的笔下与历史上的真实面貌已经相去甚远,有的甚至改头换面。其言其行都是经过作者的想象,凭空虚构,如孔子。他在《庄子》中出现的次数最多,而且形象复杂多变,在《德充符》“叔山无趾”一节中,他是个鄙陋的,只顾追求名声的人;在《盗跖》中,他是一个不识时务的小丑;而在《齐物论》“心斋”一节中,他又成了道家的代言人。无论孔子的形象怎样变换,他肯定不是人们在历史上认识的孔子。庄子对其进行改造,只是为自己的书中言论服务罢了。

任何普通的道理,一旦经过庄子夸张的想象,必定会令人咋舌惊耳。如相对论的理论,庄子从老子的辩证法中生发出相对认识论,从而认为很多本来是有本质区别的事物之间变得没有区别,比如荣辱、福祸、死生、寿夭、是非、大小等,都没有区别。因为他看问题的角度可以在头脑中想象,可以使用极度的缩小,也可以用极大的扩张,使他所谈论的东西常超出常人的想象。“天下莫大于秋豪之末,而大山为小;莫寿于殇子,而彭祖为夭”。(《齐物论》)他可以站在无限大的角度去看世界,于是视万物皆小;他可以站在无限小的角度去看世界,于是又视万物为大。他可以视天地为禾弟米,也可以视毫米为丘山。正如他讽刺统治阶级为了个人的利益争夺土地,而发动战争:
有国于蜗之左角者曰触氏,有国于蜗之右角者曰蛮氏,时相与争地而战,伏尸数万,逐北旬有五日而后反。

《则阳》中的这段“触蛮”之战,比喻齐、魏之争。作者以极度缩小的夸张,将两个方圆数十万平方公里的大国微缩为蜗牛上的两只角。这两角之争,竟然伏尸数万,这是怎样的大手笔!无怪乎王国维先生这么欣赏庄子这种“言大则有若北冥之鱼,语小则有若蜗角之国,语久则大椿冥灵,语短则蟪蛄朝菌”[12]的非凡想象与极度夸张。这些被视为“狂人妄语”的天方夜谭,却将现实的本质概括得极之深透。庄子尖锐地抨击了那些统治者为了蝇头微利而不惜牺牲千万人性命的残忍做法。“看似胡说乱说,骨力却尽有分数”,[13]达到了“寓真于诞,寓实于玄”[14]的艺术效果。

庄子的想象世界中最令人匪夷所思的莫过于《至乐》篇中的“与髑髅对话”:

庄子之楚,见空髑髅,髐然有形。檄以马棰,因而问之曰:“夫子贪生失理而为此乎?将子有亡国之事、斧钺之诛而为此乎?将子有不善之行,愧遗父母妻子之丑,而为此乎?将子有冻馁之患,而为此乎?将子之春秋故及此乎”?

于是语卒,援髑髅枕而卧。夜半,髑髅见梦曰:“向子之谈者似辩士。视子所言,皆生人之累也;死则无此矣。子欲闻死之说乎”?

庄子曰:“然”。

髑髅曰:“死,无君于上,无臣于下,亦无四时之事。从然以天地为春秋,虽南面王乐不能过也”。

庄子不信,曰:“吾使司命复生子形,为子骨肉肌肤,反子父母妻子闾里知识,子欲之乎”?

髑髅深膑蹙頞曰:“吾安能弃南面王而复为人间之劳乎”?

且不说髑髅外形的阴森恐怖,庄子的枕髑髅而卧的奇特怪异,仅髑髅所宣传的那一套生死理论就足以令人瞠目结舌。而这一形象,并不仅仅是为了显示形象本身而出乎寻常,它更重要的是传达了庄子对人生痛苦的心理感受和乐死恶生的生死观。这样惊世骇俗的观念,如果单从理论而言,尚不足以说服人,故而借髑髅的怪异形象发表。庄子凭借怪异的想象力,将自己的哲学思想表达得淋漓尽致,令人触目惊心,过目难忘。

庄子的想象是根据其主观意念的需要,随心所欲地驱遣万物,创造形象,编造故事,同时又肆意地夸张渲染,海阔天空。因此,在他的幻想世界里,充满了神幻诡谲的气息,负载着其思想、其情怀的各色物象。总之,没有这种奇异瑰丽的想象,就不会有《庄子》中诸多瑰异的形象,更不会有《庄子》动人的恒久魅力。

五、奇肆的语言

庄子在《天下》篇中自谓其书:“以谬悠之说,荒唐之言,无端崖之辞,时恣纵而不傥,不以觭见之也。以天下为沉浊,不可与庄语……其书虽环玮而连犿无伤也,其辞虽参差而諔诡可观”。的确,《庄子》地语言,一向有汪洋肆意、波奇云诡、瑰丽奇谲、仪态万方之评。他在书中发表了许多发人深思的奇谈怪论。如《胠箧》篇“盗亦有盗”、“圣人不死、大盗不止”、“窃钩者诛,窃国者为诸侯”;《列御寇》篇“巧者劳而智者忧,无能者无所求”;《养生主》篇“为善近无名,为恶无近刑”;《山木》篇“周将出乎材与不材之间”等等。

庄子善于运用奇诡之词、荒唐之语来叙说、辩论。在《知北游》篇中关于“东郭子问道”:

东郭子问于庄子曰:“所谓道,恶乎在”?庄子曰:“无所不在”。东郭子曰:“期而后可”。庄子曰:“在蝼蚁”。曰:“何其下邪”?曰:“在稊稗”。曰:“何其愈下邪”?曰:“在瓦甓”。曰:“何其愈甚邪”?曰:“在屎溺”。东郭子不应。

庄子为了说明“道”无所不在,由在“在蝼蚁”、“ 在稊稗”、“ 在瓦甓”,直至说到“ 在屎溺”,真是滑稽透顶,怪得不能再怪了。

《庄子》的语言恣肆汪洋,句法摇曳生姿,别具一格。如《齐物论》:在表达方式上,多用问句,既有疑问:“形固可使如稿木,而心固可使如死灰乎?今之隐机者,非昔之隐机者也”?又有“夫言非吹也,言者有言。其所言者特未定也。果有言邪?其未尝有言邪?其以为异于鷇音,亦有辩乎?其无辩乎?道恶乎隐而有真伪?言恶乎隐而有是非?道恶乎往而不存?言恶乎存而不可?道隐于小成,言隐于荣华”。它既大量运用一般的肯定句,又用双重肯定:或是“方死方生,方生方死”的肯定,或是“可乎可”,“然乎然”式的肯定。它既用一般的否定,又用否定之否定:“无物不然,无物不可”;同时肯定否定相兼而行:“方可方不可,方不可方可;因是因非,因非因是”。这种肯定、否定、肯定之肯定、否定之否定的句式夹杂在一起异彩纷呈,令人目不暇接,给人以通脱、随意之感,加之其独特的意象,更表现出了他的奇谲怪诞风格所带来的趣味盎然的美学感受。

庄子还喜欢用否定词和极端词。庄子用否定词,主要是不、无、非、未,其中使用频率最高的是“不”。如“知大备者,无求、无失、无弃、不以物易己也”(《徐无鬼》);“大道不称,大辨不言,大仁不仁,大廉不谦,大勇不忮”(《齐物论》);“登高不慄,入水不濡,入火不热”,“其寝不梦,其觉无忧,其食不甘”(《大宗师》)。庄子把否定词和否定句连贯使用,使读者在出其不意,晕头转向的感受中,对原本熟悉的世界产生了陌生感。“距离产生美感”,正是这种似有若无的陌生感产生了所谓的奇谲怪诞的美学效果。

庄子在语言中常常运用极端词,以追求事物或观念对比的强烈效果。如如鲲鹏之大、蜩与学鸠之小;冥灵、大椿寿命之长,朝菌、蟪蛄寿命之短,都把事物推向两个相背的极端。他喜欢用“至”字,如至人、至德、至大、至小、至乐、至圣等等。他以“无穷”表现时间和空间的无限,以“无何有之乡”表现绝对的空旷。这些否定词和极端词虽然本身极为平淡,但都表现出一种最高的境界,充分显示了庄子的思想与他人思想的对立。也正是这种特立独行的表现方法,造就文中奇肆怪诞的美学效果。

《庄子》语言中的诡肆之风,还表现在善于运用奇诡肆意的比喻上。在《齐物论》里形容“地籁”用博喻的手法,“山林之畏佳,大木百围之窍穴,似鼻、似口、似耳、似枅、似圈、似臼、似洼者,似污者;激者,謞者,叱者,吸者,叫者,濠者,宎者,咬者。前者唱于,而随者唱喁”。余如《养生主》庖丁解牛的动作、《马蹄》伯乐治马的方式、《天运》黄帝张乐的艺术境界的描写,都肆意渲染,开汉赋铺采擒文之先河。在《秋水》篇中,北海若为了向河伯说明天地之大,连用了一连串的妙喻:

吾在天地之间,犹小石、小木之在大山也……计四海之在天地之间也,不似礨空之在大泽乎?计中国之在海内,不似稊米在天地之在大仓乎?号物之数谓之万,人处一焉;人卒九州,谷食之所生,舟车之所通,人处一焉,此其比万物也,不似豪末之在于马体乎……

这奇妙的比喻,使人仿佛从一间小房子里走进了一个广阔无垠的大天地之中,视野顿时开阔,思想也得到无限的扩大。

庄子为了说明求道在于“无为”,在《天地》篇的“黄帝游乎赤水”的故事里,把玄珠比喻为道,“知”喻作人的知觉,“离朱”喻作人的视觉,“吃诟”喻作人的听觉,“象罔”喻作无心无形。人类的知觉、视觉、听觉都把握不住“道”,只有无心无形才达到“道”的境界。庄子用喻,常喻中有喻,耐人寻味。如“惠施相梁”的故事本是庄子用来说明功名利禄使人失却自然天性的,而在这个故事里,又有"鸱吓宛鸟刍鸟"的寓言,鸱的阴暗心理正如惠子的阴暗心理,鸱口中的腐鼠正如惠子手中的权力;又如“庄周借粮”的寓言,本是要说明有钱阶级的残忍和吝啬,中间又用了一个“辙中鲋鱼”的寓言,在这个寓言里,庄周的假大方与真残忍正象征了监河侯的虚伪、吝啬和残忍,鲋鱼的愤怒正象征了像庄周这样的贫苦百姓的愤怒。像这样大故事中包容着小故事、大寓言里容纳着小寓言,真使人如入花林细径,个中壶奥,值得细细回味。

尽管庄子倡导要摆脱世俗的束缚,但他对现实社会还是十分的关注。胡文英曾评论庄子:“庄子眼极冷,而心肠最热”。[15]庄子为人正直不阿,不媚权贵,也不屈于强势。他以犀利的笔锋揭露、鞭挞社会的丑恶,其讽刺艺术达到了相当高的水平。在《列御寇》篇“曹商舐痔”的一节中,他把权势比喻为痔疮,把结交权贵而受宠的卑劣行径比喻为“舐痔”。在这天下间就只有庄子会把这两种行为放到一起,也就有这样的比喻,才充分表现出他蔑视权贵,视名利如粪土的高洁品行。同时,也是他向这不公平的黑暗社会发出的愤怒控诉。庄子把奸佞小人阿谀奉承的嘴脸刻画得惟妙惟肖,真是让人痛快淋漓!看似一幕喜剧,却把人生最丑恶的东西展露给观众。庄子在嘻笑怒骂之间成就绝妙文章。在《外物》中:
儒以诗礼发冢,大儒胪传曰:“东方作矣!事之若何”?小儒曰:“未解裙襦,口中有珠”。“《诗》固有之曰:‘青青之麦,生于陵陂。生不布施,死何含珠为’!接其鬓,压其顪,而以金椎控其颐,徐别其颊,无伤口中珠”。
言必称礼的儒者干起了盗墓的勾当,而且手法娴熟,掏出尸身口中之珠时,先接其鬓,后压其顪,接着“以金椎控其颐”,“ 徐别其颊”,终于完好无损地得到口中之珠。而最有讽刺意味的是,他们对着尸身竟然用起了《诗经》里的诗句,“青青之麦,生于陵陂。生不布施,死何含珠为”,道貌岸然地劝诫一番。这篇寓言中的儒者,用冠冕堂皇的诗教礼数,去干盗墓的勾当,还提出了对死者的谴责,作为自己盗墓的光明正大的理由。这实际上是庄子对儒家以至整个统治者和剥削阶级的又一次辛辣嘲讽!

《庄子》的语言奇丽多彩,意到笔随,极富独创。鲁迅先生评价为“汪洋辟阖,仪态万方”,“尤以文辞,陵轹诸子” 。[16]其诡肆之风,确立了庄子作为一代语言大师的地位,后人望其项背,亦难以企及,影响深远。

六对后世文学的影响

《庄子》里的文学世界,犹如苏轼笔下气象万千的庐山,“横看成岭侧成风,远看高低各不同”,里面营造的各种形象和境界,都寄寓他最真实的思想和情感。他构建的奇谲风格,实际上是想借此实现自我的人生价值,表达自身独特的理念。但同时,其奇谲之风又为我国浪漫主义文学开辟了新天地,掀开了我国浪漫主义文学的新篇章。

我国伟大的浪漫诗人李白,不论是思想气质,还是创作风格,都深受庄子的影响。李白诗意境宏阔、奇幻,得之于《逍遥游》、《秋水》等篇,其天马行空,其奔放纵肆的风格,又神似于庄子的“无端崖之辞”,正如方东树所说:“大约太白诗与庄子文同妙,意接词不接,发想无端,如天上白云,卷舒灭现,无有定型”。[17]李白的诗歌语言也颇受《庄子》的影响,杂有散文句式,随意挥洒,淋漓酣畅,气度恢宏。韩愈在《调张籍》一诗中写道:“……想当施手时,巨刃磨天扬……我愿生两翅,捕逐出八荒。精神忽交通,百怪入我肠。刺手拔琼牙,举瓢酌天浆”,其着重点都在于雄大的力量、怪险的词语和奇特的造境,颇有《庄子》的奇谲之风。“诗鬼”李贺,其诗造语奇特巧峭、想象怪异虚幻、章法跳跃跌宕、多写死亡鬼怪、梦幻仙游,皆酷似南华老仙的笔风。在杂剧中,马致远的神仙道化剧,如《陈抟高卧》、《黄粱梦》等也烙印着《庄子》的痕迹。著名神魔小说《西游记》中的主人翁孙悟空,他那“七十二般变化”、“一个筋斗能上十万八千里”的本领及其大则擎天柱,小则绣花针的如意金箍棒都与庄子的极天之荒、穷人之伪的想象有着密切的联系。汤显祖在《牡丹亭》中对杜丽娘死而复生的离奇构思,应该源自《庄子》的启迪。闻一多先生曾说:“庄子的寓言竟有快变成唐宋人的传奇的。”“往下再不必问了,你可以一直推到《西游记》、《儒林外史》等等,都可以说是庄子的赐予”。[18]在《红楼梦》中的“大荒山”、“无稽崖”以及“太虚幻境”的描写,都受到《庄子》的影响;甄宝玉与贾宝玉在梦中相见,难道与“庄周梦蝶”没有异曲同工之妙吗?到近代,浪漫诗人郭沫若更是推崇、歌颂庄子。在他的代表作《女神》中以泛神论作为思想武器,热情呼唤“女神再生”、“凤凰更生”,其浪漫精神与艺术,深受庄子的影响,是《庄子》给了他诗的灵感。

《庄子》的奇谲之风,影响着中国文学史上的历代文学作品,诗歌、散文、辞赋、小说、戏剧,都与其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它就像一道甘泉,孕育着一代又一代的艺术浪漫大师的灵感,启发着人们写出更伟大、更壮丽的诗篇。

参考文献

1 陈鼓应.庄子今注今译.中华书局,1983.

2 刘生良.鹏翔无疆——《庄子》文学研究.人民出版社,2004

3 黄山文化书院编.庄子与中国文化.安徽人民出版社,1991

4 王博.庄子哲学.北京大学出版社,2004

5 张涅,韩岚.庄子入门.上海古籍出版社,2006

6 方勇,陆永品.庄子诠评.巴蜀书社,1998

7 司马迁.史记.卷六十三.老子韩非列传第三.中华书局,2005

8 刘熙载.艺概·文概.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

9 黄錦鋐.庄子及其文学.东大图书公司,1978

©版权说明:本文由用户发布,汉程系信息发布平台,仅提供信息存储空间服务,若内容存在侵权或错误,请进行举报或反馈

国学汉语

  • 字典
  • 康熙字词
  • 说文解字
  • 词典
  • 成语
  • 小说
  • 名著
  • 故事
  • 谜语

四库全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