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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为“身体哲学”的中国哲学的历史(一)

作者:张再林

一、中国哲学之身体的主要特性 

相对于西方传统的那种意识性哲学,中国传统哲学其本质乃为身体性哲学。惟有将中国传统哲学定位于身体性哲学,我们才能了解中国哲学之何以从根本上迥异于西方哲学而二者有云泥之别,我们才能明悟中国哲学理论形态之独特而其之所以为真正中国式的。若对中国哲学的身体深入梳理,从中可抉发出以下三个最主要特性。 

(一)身体作为此在之身 

“功夫即本体”。实际上,中西之于世界的致求方式的不同决定了中西哲学性质的根本不同。如果说西方传统哲学是以一种高度抽象的方式把握世界的话,那么中国传统哲学则是以一种不无具体的方式把握世界的,故“下学上达”、“能近取譬”由是成为中国古人方法论的不二法门。穷源以竟委,这意味着与西方传统哲学不同,中国传统哲学不是坚持“如有物焉”,最终从“逐物求理”的“思”出发以求知世界,而是坚持“必有事焉”,最终从“事必躬亲”的“身”出发以体会世界。于是,“亲己之切,无重于身”(萧统语),作为世间的至为具体者,作为古人所讲的“即此”和“当下”,也即作为存在主义所谓的“亲在”或“此在”,身就是赖以支撑起整个中国哲学体系的真正的阿基米德点,就是中国哲学经由现象学还原返朴归真的至为始源的宇宙本体和事物本身。易言之,中国哲学的根本宗旨,不是主张思在同一的“我思故我在”,而是坚持身在同一的“我躬故我在”。惟其如此,中国古人才有所谓的“即身而道在”之说;惟其如此,中国古代哲学才一言以蔽之为所谓的“反求诸身”之学。 

(二)身体作为性感之身 

从抽象的思出发不仅意味着无视具体,而且意味着泯灭差异,从而也最终泯灭“关系”。故西方传统哲学不仅是一种“有见于齐而无见于畸”的哲学,而且最终也必然导致“关系”范畴在其视域中的消失。与之不同,从具体的身出发,则使中国传统哲学既注意到具体又注意到差异。故与无性质差异的思维迥异,中国古代哲学所强调的身体乃为有“性别”之身,而男女之别即为人身体最为切身也最终不可还原的差异。这种对统属于身体的性别的关注,不仅意味着不是“以同裨同”的“同”而是“以他平他”的“和”成为中国哲学的核心范畴,中国哲学乃为反对“执一”而坚持“两一”的哲学,而且同时也意味着“惟异生感”,男女两性的感合业已被视为身体之为身体、身体之得以可能的原发性关系,而所谓的“阴阳哲学”这一中国特有的学说恰恰是“近取诸身”于该男女性感的产物。我们看到,从这种不无性感的“阴阳哲学”中不仅生发出了中国式的“乾道成男,坤道成女”的“父母型”的宇宙本体论,而且还为我们端直推出了中国式的“造端乎夫妇”的“家本位”的社会伦理学说。 

(三)身体作为历时之身 

“在‘意识状态’中没有时间”,正如梅洛-庞蒂这一至理名言所揭,基于思的认识活动的西方传统哲学终归是一种非历时性的哲学。与之不同,在中国传统哲学中,其强调男女的性感即强调动态互文的男女的感生,这必然使身体成为一种历时性的生成过程。该过程也即感应交织、重重无尽的“大易”之日新日生,其在天为生生不已、大化流行的“道”,在人则为顺生之几、不懈于动的“行”。于是,其结果不仅使身体无一息或停地体现于“履道”和“躬行”的步伐之中,而且使中国古代哲学从对作为“男女”的“阴阳”的肯定走向对作为“日月”的“阴阳”的肯定,也即使中国古代哲学从对身体的性感的肯定走向对身体的时间性的肯定,并由此形成了中国哲学所特有的六经皆史、经史合一的传统,而与执守着“太阳底下没有新东西”和沉湎于共时性知性建构的那种超历史的西方哲学传统判若两途、泾渭分明。 

二、中国身体哲学的历程 

不同的哲学决定了其不同的哲学历史。一旦我们将中国传统哲学定位于身体哲学,我们就会发现,该哲学的历史与西方哲学的历史具有完全不同的学说宗旨和运行模式。在学说宗旨上,如果说西方传统哲学的历史主要致力于“意识切中对象”这一恩在同一的知识论问题的话,那么中国传统哲学的历史则主要致力于“挺身于世界”这一立身行道的躬行论问题。与之相应的是,在运行模式上,如果说西方传统哲学的历史更多地是循着我思之于我思对象不断逼近这一线性论的轨迹的话,那么中国传统哲学的历史则更多地是循着亦天亦人的道身一伸一屈、一动一静、一辟一阖这一循环论的轨迹。无独有偶的是,后者这一运行模式既与每一个体身体的生物钟的作息节律洞然相吻,又与整个中国哲学至高无上的道体之发展理路之间存在着惊人的一致。易言之,一部中国哲学的历史,就是一部从身体的挺立到身体的退隐再到身体的回归这一“反复其道”的历史。 

(一)先秦哲学:身体的挺立 

如果我们按现象学的理解而把人类哲学视为人类知识的“考古学”的话,那么对人类哲学史的考查首先就应起始于人类词源学的考证,也即起始于之于人类文字典故的发现,因为作为“元知识”的词源学的学说乃代表了人类知识之真正的勾隐索玄、人类知识之真正的原典。而一旦我们把词源学的考查视为中国哲学史考查的起点,我们就会蓦然发现,中国哲学中很多最具原创性、终极性的概念,实际上无一不与人的身体有着不解之缘:诸如“大”、“太”、“天”、“元”等文字,在甲骨文中皆作为象形字取象于直立人之身形。这一意味深长的事实表明,中国古人是以一种“依形躯起念”的至为直观的方式构造其终极性理念,从而不是抽象的意识而是具体的身体乃是其心目中真正的万念之源。 

身体一旦被彰显为本体论意义的大写的身体,由之还导致了我们对中国哲学历史这样一种全新的发现,也即被中国古人推为上古之书的《尚书》,以其特殊的地位可被视为是中国古老的哲学史的真正开山。这不仅由于《尚书》是对古人人身的躬行之道的最早的纪录和反思,而且还由于《尚书》通过对中国古代终极性概念的“天”的“身体性还原”,一种之于身体的宗教性崇拜破天荒地被其提到了议事日程。故我们看到,从“若升高,必自下;若陟遐,必自迩”这一“慎终于始”(《太甲》)的原则出发,《尚书》在强调“其集大命于厥躬(身)”(《君寅》)、“天之历数在汝躬(身)”(《大禹谟》)的同时,第一次在中国哲学史上明确提出了“慎厥身”(《皋陶谟》)、“祗厥身”(《伊训》)、“修厥身”(《太甲》)的思想,从而标志着以“宗身”为旨的这一中国特有的哲学传统的历史性奠定。与之相偕而来的是,中国哲学中几乎所有重要的身体性理念都可在《尚书》中发掘到其思想种子。例如,尧“厘降二女”以“观厥刑”(《尧典》)的故事乃是古代“刑于寡妻”的“夫妇伦理”的历史原型,舜的“敕天之命,惟时惟几”(《益稷》)的谆谆教导则体现了中国古人对“时机主义”的最早的推崇。除此以外,我们在《尚书》中还看到古人对“礼”与“貌”的强调,对“亲”与“孝”的提撕,对“睦”与“和”的尊崇,对“道”与“德”的首肯,对“行”与“事”的推重。凡此种种表明,尽管《尚书》的成书年代业已斑驳难考而渺焉不清,但由于其之于身教如此突出的原教旨的色彩,以至于殆可断定正是《尚书》开出了中国古代身体主义哲学思想的先发之鸣。 
在中国哲学的历史上,周易和周礼的推出则意味着中国古代身体哲学的黄金时代的到来。周易的身体哲学的既深且钜的意义首先在于,从“近取诸身”出发,其把身体及其行为作为宇宙之发生的原点和起源,从中构造出“太极→两仪→四象→八卦”这样一种“根身显现”的动态的宇宙论模式。在这里,“太极”的本体即人的身体,“两仪”的天地乃人立身之所,“四象”的四方即人身行为的取向,“八卦”的卦象不过是人身践形的形象。与此同时,也正是基于这一身体本体,使周易把这种宇宙的发生构成与人身体生命自身的发生构成打并归一。这不仅意味着宇宙之道的发生作为男女之感的产物而具有鲜明的性感色彩,而且意味着宇宙万物都“天下为一家”地被比象为作为放大的身体的“家”的成员。在周易中,前者可见之于所谓的“乾道成男,坤道成女”这一阴阳交感的思想,而后者则可见之于《说卦》中把天地、雷风、水火表述为父母子女的观点。这一切最终导致了周易这样一种不同凡响的发现:正如经由男女之感可以使人的身体世代相生一样,在阴阳相交中形成的宇宙之道亦是一生生不已的历时性过程。此即周易宣称“天地盈虚,与时消息”、宣称“知几其神乎”而对所谓“时机”的终极性规定的彰显。对于周易来说,“时机”之所以为其终极性规定,恰恰在于“时机”像日往月来的“天纪”一样是那样的不可逆转、不可改变,恰恰在于日月与生命同辉,“时机”即为身体之得以可能的“生机”的真正体现。 

如果说周易主要宗旨在于其从身体出发构建出世界图式的话,那么周礼主要宗旨在于其从身体出发推衍出社会伦理。与周易互为呼应,周礼中身体哲学的特性亦可展幅为以下三个方面。首先,一如《礼记》所谓的“射有似乎君子,失诸正鹄,反求诸其身”(《中庸》),《左传》所谓的“君子贵其身,而后能及人,是以有礼”(《昭公二十五年》)所云,周礼通过一种“反求诸其身”的方式,把社会伦理返本追源地还原为每一个人亲履的身体。此即《札记》中所谓的“敬身为大”(《哀公问》)以及“君子之道本诸身”(《中庸》)这一周礼的至上宗旨的推出。其次,在此基础上,周礼又从身体的发生机制导出社会伦理的发生机制,其结果是,一方面,“君子之道造端乎夫妇”(《礼记·中庸》),社会伦理被视为发端于“夫妇伦理”;另一方面,整个社会由此而被看作是经由夫妇结合而形成一温情脉脉的“宗法共同体”或“族亲共同体”,从中导致了周人臻其完备的中国古代所特有的家邦合一的国家模式的产生,还有“以爱释德”这一德性原则在先秦的确立。最后,这不仅意味着周礼业已把伦理与生理融为一体,而且同时意味着其不是从共时性的理性规定,而是从历时性的生命行程出发捕捉人类伦理的意义,从而正如《礼记》中“礼时为大”(《礼器》)所表明的那样,“时宜”被视为人类伦理的最终规定,人伦之理和“与时偕行”的生命之理已无从区分、一气相通了。 

接续周易和周礼,孔子的儒家学说亦可目为一种在新的历史背景下回归身体的学说。翻开《论语》一书,无论其观点、其内容是如何丰富得难以穷尽,然举其要者,可一言以蔽之为“反求诸其身”。什么是孔子的“仁”?“仁”即所谓的“能近取譬”,也即由自己最切己的身体出发,设身处地,由己推人。什么是孔子的“道”?“道”即所谓的“躬自厚而薄责于人”,也即严格要求自身,而非一味地苛责于他人。什么是孔子的“学”?“学”即所谓的“学而时习之”,这里的“习”并非之于文本的温习,而是“身实习之”之“实习”。什么是孔子的“思”?这里的“思”并非是好高骛远之“思”,而是“切问近思”之“思”,也即“吾日三省吾身”这一对人自身的返躬自问。 

因此,孔子所谓的“为己之学”的“己”乃是亲身的自己,孔子所谓的“人能弘道”的“人”亦非他人的“人”而是出于自身的“人”。也正是拔本塞源于人自身的身体,才有了孔子所谓的“不怨天,不尤人,下学而上达”(《论语·宪问》)之说,才使孔子之所以罕言性与天道并敬而远之于鬼神。同时也正是由于身体被置于视域的中心,才使孔子如此敬慎恐惧于视听言动,主张人的一切行为举止应“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非礼勿动”地以礼为准;才使孔子如此痴心不改于“刑于寡妻”、“孝悌为本”,而一心独钟以身体血缘为其纽带的“家庭伦理”;才使孔子一方面如此力倡“讷于言,敏于行”而推重身之躬行,另一方面又如此坚持“用之则行,舍之则藏”、“有道则见,无道则隐”,主张勿必勿固地在历史的境遇和时机中从容自如地把握自己的命运。故孔子学说既先发其覆地开出之于周礼的“复礼”之说,又尽发其覆地而为中国古代身体伦理学的金声玉振的集大成者。

孟子之所以和孔子同为先秦儒学之翘楚,乃在于孟子对于孔子这种身体主义的学说既有承继又有发明。这种承继表现为,上续孔子,一种身体本体的思想在孟子的学说中被得以进一步的坚守和肯定。所谓“反身而诚”,所谓“守身为大”,所谓“以道殉身”,所谓“汤武身之”无一不为其明证。而这种发明则表现为,与此同时,这种身道又被激进而深入地向社会的治道和宇宙的天道推进。从前者出发,形成了孟子所谓的“天下之本在国,国之本在家,家之本在身”(《孟子·离娄上》),以及“其身正而天下归之”(同上)这一身国一体的学说;而从后者出发,则为我们推出了孟子“形色”、“天性”不二的所谓的“践形说”,还有孟子所谓“居天下之广居,立天下之正位,行天下之大道”这一“大丈夫”理论。值得注意的是,在孟子所处的时代,为其念兹在兹的那种经邦治国、顶天立地的身道其实早已在现实社会中分崩离析。这一无情的事实虽并没有使孟子放下身段屈学以阿世,但却使孟子另辟蹊径地“退藏于密”,也即开始从内外一如的“身”退隐于内在化的“心”的领域,遂有孟子“尽心知性”以及作为仁义礼智“四端”的“四心”的推出。对于孟子来说,不仅“心”以其千古不磨、万劫不移而可以为“身”提供内在的根据和坚定的支持,而且也正是在“心”这一一隙之明里能使我们窥到古人身道的复兴的契机。我们看到,这种“以留人心之一线”,使孟子被后儒得以特殊的礼遇,并作为重要的思想资源之一而为宋明的“心性”之学的崛起埋下了深深的历史伏笔。 
在先秦之际,在古代的身体性哲学之中,除了上述以孔孟为代表的儒家学说之外,亦出现了以老庄为代表的道家学说。尽管老子提出“贵大患若身”,认为“吾所以有大患者,为吾有身,及吾无身,吾有何患”(《老子·十三章》),然而细绎其意,此处老子所谓的“身”乃“以我观身”的那种业已遮蔽的“肉身”,而非“以身观身”的那种作为身本身的“道身”。而后者的这种“道身”不仅不为道家所菲薄而且恰恰为其备受推崇。这种对身体本身的推崇除了明确见之于老子的“修之于身,其德乃真”提出外,几乎众论所归地成为其整个论说的主旨。例如,在道家学说里,其对“和光同尘”、“功成身退”的鼓吹乃是旨在明哲保身,其对“名与身孰亲,身与货孰多”的致诘和对“以身为殉”的揭露代表了对身体异化的最早的抗议之声,其所谓的“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万物负阴而抱阳”不过是对男女生成之道的又一重述,而其所谓的“物壮则老”、“吾以观复”则可视为之于身体作息律之明申。然而,这种与儒家身道的同旨却难掩儒道两家的分歧。而这种分歧表现为,如果说儒家之于身体的立论更多地是以社会伦理为其纲维的话,那么,道家之于身体的立论则更多地是以自然宇宙为其畛域。这种之于社会身体和自然身体的不同侧重,同时也决定了儒道两家在身体性别上的分歧:如果说儒家的身体更多地代表了一种男性化的身体的话,那么道家的身体则更多地代表了一种女性化的身体。与儒家崇阳、崇刚、崇强、崇动、崇进的男性话语相反,道家则引领着一种尚阴、尚柔、尚弱、尚静、尚守的女性话语。无疑,这一儒道两家性别差异之破译,无论对于中国哲学还是对于整个人类哲学来说都具有非同寻常的意义。它不仅是以一种更为本源的身体语言对中国哲学“儒道互补”之谜的真正索解,而且还使我们由此发现道家学说尤其是老子的学说既为人类“女性主义”学说的真正鼻祖,又从中大音希声地最早开出了人类哲学之于男权话语、父权话语批判的宣言。而男女两性之所以尚能在中国古代“家”的生活中顽强地维系着一种互为消长的动态的平衡,中国文化中之所以既有后儒的男尊女卑的“从一而终”,又不失有曹雪芹的“千红一哭”、“万艳同悲”的“红楼之梦”,老子实居功伟矣。这也不正表明,后人将老子的学说或视为一种男性社会所热衷的“权谋”,或视为一种与无身无性的佛学同旨的“异端”,此乃为中国哲学史上最张冠李戴、也最莫须有的千古奇冤吗? 

(二)宋明哲学:身体的退隐 

如果说先秦古典哲学以开凿鸿蒙的气概代表着身体的挺立的话,那么宋明哲学则渐昧于这一起源而意味着身体的退隐,和与之相伴的心识的觉醒。这一历史性的转捩既与佛学这一全新的哲学视域的融入有关,又更重要地乃是该时代的现实的社会历史之巨变的理论体现。 

秦汉以降,家国一体的血缘宗族型的社会结构瓦解,汉以后中央集权和官僚科层日益强化这一“外儒内法”新的历史形态出现,以董仲舒学说为代表的政治意识形态化的儒学与以身为本的原始儒家形似而神异地大有径庭。这种区别表现为,在董氏的学说里,儒家以身训天的“天”被其摇身一变为“君王”的代称,儒家的“阴阳相须”被其偷梁换柱为“阳尊阴卑”的等级分明,而儒家的对“革之时”的推崇则被其径直取而代之为“有改制之名,无易道之实”和“天不变,道亦不变”这一宿命论。故董氏学说的推出,标志着中国古老的“家天下”的社会形态的历史退隐。 

它开启了“无家可归”的家的危机的时代。也正是这一“家的危机”,使中国古代社会“离家出走”的自我意识的独立成为可能。明于此,我们就不难理解为什么汉代以降随着专制王权和纲常名教的加强,旋之而来的是对作为家庭伦理的“礼”的无情涤荡的玄学思潮的兴起,以及鼓吹“出家”、鼓吹“沙门不敬王者”的外来佛学的日益风靡。前者以追求玄意幽远的“无”为其旨归,而后者则以证成四大皆空的“空”为其正果。然而,无论二者立论如何不同,二者名号如何殊异,“希无之与修空,其揆一也”(《无量义经序》,《出三藏记集》卷九,日本大正新修《大藏经》卷五五页六八)。而这种“其揆一也”的“一”恰恰在于,二者都坚持其为“独善”而非“兼济”的“度已”之学;同时,这种“己”都非原始儒家意义上的身体的“己”,而是一如以“觉”释“佛”这一佛义所示,其为佛学意义上的心识的“己”。程颐云,“圣人本天,释氏本心”(《二程遗书》卷二一下《伊川先生语七下》),智圆云,“儒者饰身之教,故谓之外典;释者修心之教,故谓之内典也”(《闲居编》卷一九《中庸子传》),此之谓也。 

我们看到,也正是这种自我心识的觉醒为中国哲学从“外王”转向“内圣”,从“行动的人生”转向“静思的人生”提供了契机,并最终导致宋明之际“心性形而上学”这一新的哲学形态的异军突起。按中国古人的说法,这种“心性形而上学”也即其孔孟“以心传心”的所谓的“道统”。刘宗周谓“臣闻古之帝王,道统与治统合二为一,故世教明而人心正,天下之所以久安长治也。及其衰也,孔孟不得已而分道统之任,亦惟是托之空言,以留人心之一线,而功顾在万世。又千百余年,有宋儒继之”(《刘蕺山集》卷三)。一如刘宗周所述,在这里,“道统”之“道”已并非是前孔孟时代的身心一如、兼综道统治统之“道”,而是后孔盂时代的身心分离、独立于治统之“道”,其乃“托之空言”而非“体之实事”,换言之,该“道”已并非是下学上达的身行之道,而为不无纯粹形而上学的心识之道。因此“道可道,非常道”,为宋儒所开创的道实际上作为“自家拈出来”的道,其业已出离了中国古代原生态的庸常之道的轨道。

使宋明人立说之道与其说是中国哲学的“嫡系”之道,不如说更多地体现为一种“别子为宗”之道、一种以佛训儒之道。众所周知,在宋明哲学中,这种“准形而上学”的“道体”也即其所谓的“天理”。一如小程“吾学虽有所受,天理二字却是自家拈出来”(《宋元学案》卷二十四引)。诚如前人所指,宋人的“理”的概念溯自佛学中华严宗的理事说,具有鲜明的形而上学的超验性质,该天理之理被程氏理所当然地视为是超历史、超时空和超性感的圆融自足的宇宙本体。 

朱熹将理的形而上的超验性质推向极致。朱熹谓:“未有天地之先,毕竟也只是理,有此理便有此天地,若无此理便亦无天地,无人无物,都无该载了。有理,便有气流行,发育万物”(《朱子语类》卷一),“若在理上看,则虽未有物,而已有物之理,然亦但有其理而已,未尝实有是物也”(《答刘叔文》,《朱文公文集》卷四十六),“未有这事,先有这理,如未有君臣,已先有君臣之理;未有父子,已先有父子之理。不成元无此理,直待有君臣父子,却旋将道理人在里面”(《朱子语类》卷九十五),“阴阳气也,形而下者也;所以一阴一阳者理也,形而上也。道即理之谓也”(《周濂溪先生全集》卷五)。此即朱子“理在气先”、“理在物先”、“理在事先”之说的推出。故在朱子的学说里,理作为太极不仅被其进一步高标特立为宇宙的终极本体,以至于朱子不无杞人忧天地宣称“若无太极,便不翻了天地”(《朱子语类》卷一)。 

对程朱来说,其所鼓倡的这种天理既从属于合规律性的事实判断,又相吻于合目的性的价值判断;其既是“万化之根底”,又是万善之本源。这样,“学而不论性,不知所学何事”,宇宙论最终落实到伦理学,天命说最终归结为人性论。故程氏谓“斯理也,成之在人则为性(成之者性也)”(《遗书》卷十八),“性与天道,一也。天道降而在人,故谓之性”(《中庸解》,《河南程氏经学》卷八),朱子也说“性即理也,在心唤作性,在事唤作理”(《朱子文集》卷七十),“命犹令也,性即理也,天以阴阳五行,化生万物,气以成形,而理亦赋焉,犹命令也。于是人物之生,因各得其所赋之理,以为健顺五常之德,所谓性也”(《四书集注·中庸注》)。综上所言,无论程子还是朱子,其都无一例外地坚持“性即理”而使天理与人性在其学说中得以内在的勾连。 

同时,与之袍鼓相应的是,正如在其学说里该天理乃为形而上的超验之天理一样,程朱所谓“性即理”的人性亦理应为一种形而上的超验的人性。于是,我们看到,作为对张载的“天地之性”与“气质之性”二分的发明,并与“理在气先”的逻辑一致,在程朱学说里一种在“天理”与“人欲”、“道心”与“人心”画地为牢的人性论理论的推出也就在所难逃了。这种人性论宣传“人心惟危,道心惟微”,“道心”“微妙而难见”,“人心”“危殆而不安”,宣传“天理存则人欲亡,人欲胜则天理灭,未有天理人欲夹杂者”、“革尽人欲,复尽天理”(《语类》卷十三),乃至缘此程子不近人情地提出了“饿死事极小,失节事极大”这一极端清教主义的伦理思想,乃至缘此朱子不无极端地提出了“千五百年之间,……尧、舜、三王、周公、孔子所传之道,未尝一日得行于天地之间也”(《答陈同甫书》,《文集》卷三十)这一彻底反历史主义的历史理论。从中不仅依稀仿佛地使我们窥见来自《圣经》坚持“德行并不许诺幸福”的那种尘世与天国二分的思想,而且还如雷灌顶地使我们听到了康德在其实践理性批判中所发出不可抗拒的道德的“绝对命令”的呼声。因此,也正是在这一点也只有在这一点上,正如现代新儒家为我们所揭示的那样,中国古代哲学之形而上学与西方哲学之形而上学之间才具有可比较性。 

故无论是在宋儒的宇宙论领域还是在其伦理学领域,都有一条巨大的鸿沟横亘其中。该鸿沟的一侧为作为超验本体的“理”的世界,而另一侧则作为经验现实的“物”的世界。这样,如何沟通两个世界的问题就不能不被宋儒提到议事日程。而所谓的通过“致吾之知”以“格物穷理”则被宋儒视为是解决该问题的惟一途径。关于这一点,朱子写到,“所谓致知在格物者,言欲致吾之知,在即物而穷其理也。盖人心之灵,莫不有知,而天下之物,莫不有理。惟于理有未穷,故其知有不尽也。是以大学始教,必使学者即凡天下之物,莫不因其已知之理而益穷之,以求至乎其极。至于用力之久,而一旦豁然贯通焉,则众物之表里精粗无不到,而吾心之全体大用无不明矣。此谓物格,此谓知之致也”(《大学章句·补格物致知传》)。这一耳熟能详的朱子语录之所以在此为我们再次援引,恰因其不啻可视为自先秦以来一最重要的哲学宣言尽其曲折地破土而出。而该宣言的独特意谓乃在于其代表了中国哲学史又一具有哥白尼意义的历史性转向,即从传统的“身之行”向反传统的“心之识”这一知识论转向。该转向的奠基者在坚信“盖人心之灵,莫不有知,而天下之物,莫不有理”的同时,要求我们对无论是自然的“所以然”的物理,还是社会的“所当然”的伦理一并加以穷尽,以期最终豁然贯通、心物一体地臻至从中派生出世界万殊的至极的“理一”之境。(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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