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悲剧人生的两种拯救途径
1. 人生的本质是痛苦
叔本华认为,意志是世界的本原,也是人的精神活动和行为的本源,意志又是盲目的、不可满足的欲求,欲求和挣扎便是人的全部本质。一切欲求皆出于需要,也就是出于缺乏,所以也就是出于痛苦。一个欲求一经满足也就完了;可是一面有一个愿望得到满足,另一面至少就有十个不得满足,再说,欲望是经久不息的,需求可以至于无穷,满足的时间却很短。何况这种最后的满足本身甚至也是假的,事实上这个满足了的愿望立即又让位于一个新的愿望。叔本华把满足愿望后感到的空虚和痛苦看作是一个已认识到了的错误,把追求新的愿望看作是一个没认识到的错误。因此,叔本华说:“在欲求已经获得的对象中,没有一个能够提供持久的,不再衰退的满足,而是这种获得的对象永远只是象丢给乞丐的施舍一样,今天维系了乞丐的生命以便在明天〔又〕延长他的痛苦。”对于人的生殖意志,他认为性欲的满足也不过是对自己生存的维护,性欲满足所占的时间非常短暂。生殖的欲望一旦满足,人类便会重新堕入悲哀,因为爱情是造化用以骗人的,所以婚姻是爱情的磨损和消耗而势必归于幻灭。并且在生殖活动中依然包含着死亡的因素。可见无论是生存意志还是生殖意志,其本质都是虚幻与死亡。人生只是一场悲剧。世界既然是被意志所左右,意志本身即是欲望,欲望往往是无止境的,而满足却有限,那么人便生活在一个痛苦的世界里。所谓满足,或是幸福,实质上只是一种抑制痛苦的消极情绪,反之,需要、贫穷、痛苦才是生命的基本刺激与实质。满足,仅仅是一种没有痛苦的状态,而带来的是更多的烦恼。
2. 悲剧主角所赎为“原罪”
由于世界的本质全出自一个盲目的意志,因而人生就是痛苦,活着就是受罪。叔本华反复地表明人生就是悲剧这样一个观念。悲剧就是这个痛苦人生的真实写照,甚至可以这样说,悲剧就是人生、人生就是悲剧。悲剧在本质上揭示了痛苦人生的真正根源,暗示了宇宙和人生的本来性质就是意志。意志的矛盾斗争发展到了顶点在人类所受的痛苦上表露出来,悲剧就以表出这可怕的一面为目的。造成悲剧的本质根源是意志,因而作为悲剧的主角本人是没有什么罪的。他们或是看穿了个体化原理,对于世界的本质有了完整的认识;或是由于大不幸,由于一切的解救都已绝望后自愿放弃生命意志。悲剧里那些最高尚的人物,在漫长的斗争和痛苦之后,最后永远放弃了人生一切的享乐:或是自愿的,乐之为之而放弃这一切。这样的悲剧人物,有加尔德隆剧本中刚直的王子;有《浮士德》中的玛格利特;有汉姆勒特等等,他们都是经过苦难的净化而死的,即是说他们在死之前已经看透了个体化原理,认清了整个世界的真正本质,从而彻底达到了对生命意志的否定。“悲剧的真正意义是一种深刻的认识,认识到[悲剧]主角所赎的不是他个人特有的罪,而是原罪,亦即生存本身之罪。”①认识到对于亚当的陷于罪(性欲的满足)我们一切人都有份,并且由于这次催罪,我们就活该有痛苦和死亡。认识达到这一高度,悲剧就实现了它的真正意义。正因如此,叔本华极力反对悲剧中的正义要求,认为这种要求是由于完全认错了悲剧的本质,也是认错了世界本质的原因。
二、悲剧的艺术拯救和伦理拯救
1. 艺术拯救的暂时性
人生痛苦的两种拯救方式都必须使认识摆脱为意志服务的关系,但又有着各自的特点。艺术拯救是暂时性的,是生命中一时的安慰。叔本华认为造成艺术拯救暂时性的原因在于两个方面。一方面这是由艺术所反映的生活题材所决定的。因意志使然生活本身只可能是痛苦和无聊的,不可能是持久的满足和福泽。艺术作品“都只能表达一种为幸福而作的挣扎、努力和斗争,但决不能表达出常住的圆满的幸福……,因为真正的常住的幸福不可能,所以这种幸福也不能是艺术的题材”②。所以戏剧在表现出它的主人公历尽千辛万苦而达到目的后就匆忙收场,是因为除了指出那个灿烂的目标外,主人公曾妄想在其中找到幸福的目标在目的达到后并不如想象中那么美好幸福,即使剧作家想继续创作下去,接下来也没有什么可以写的了。另一方面,在艺术拯救的过程中,主体的欲求只是暂时消退,意志只是暂时隐匿到了后面,并非真正被否定。审美愉悦只是短暂的,它使我们沉醉一时,由于外来因素或内在情调突然使我们从欲求的无尽之流中托了出来,这时认识甩掉了为意志服务的枷锁,我们的注意力不再集中于欲求的动机,我们已从自己所处的这个欲求世界中抽身而出,从时间之流中超升出来,在审美的愉悦的瞬间达到了对世界本质那种纯粹的、真正的、深刻的认识高度。可惜这种好景不长,由于没有彻底地否定生命意志,审美愉悦转瞬即逝,现象中骗局仍然会要来缠住我们,现象中的动机还会来重新推动意志。希望的诱惑,生活的迷人,享受中的甜蜜,这一切现象的骗局就又会把我们拖回到欲求世界之中,重新将我们捆绑到意志的绳索上去。因此,这种拯救方式不同于达到清心寡欲境界的伦理拯救方式:“不是意志的清静剂,不是把他永远解脱了,而只是在某些瞬间把他从生活中解脱一会儿。所以这认识不是使他能够脱离生命的道路,而只是生命中一时的安慰。”③艺术拯救只是暂时性的,因为在审美愉悦中我们只是从欲求中暂时抽身出来,而伦理拯救却具有永久性,它把本体意志都否定了,达到了彻底根治的效果。
2. 伦理拯救的永久性
艺术只是人生中短暂的审美游戏,在此美妙的游戏中恬息宁静片刻之后,必须要重新返回到严肃的生活中来。痛苦人生要获得彻底解救,是要由伦理拯救这条途径来实现的。这是一条彻底否定生命意志的禁欲主义的人生之路。既然意志是世界的本体,是悲剧人生的本体,那么我们直接将这个自在之物予以否定,结果必然会是根除了这一痛苦之源,从而达到了彻底解救之功效。禁欲和否定生命意志的第一步就是自愿的、彻底的不近女色。这就阻断了新意志现象的繁殖之路,预示着意志将随这身体的生命一同终止。大自然宣称如果这条戒律普及了的话,人种就会绝灭。随着最高意志现象的人的消灭,意志那些较弱的反映,动物界也会消失。因为没有主体便没有客体,随着“认识”的彻底消灭,其余的世界也自然消灭于无有。其次,禁欲主义是自愿的受苦,自动克制欲求,达到与世无争、真正无所为和完全无意志的状态。达到这种地步的人,作为有生命的肉体,作为具体的意志现象,还是会觉得有各种欲求的根子存在,但是他是故意地抑制着这种根子,反而去做他不愿做的事,并且会欢迎任何外来的由于偶然或由于别人的恶意而加于他的痛苦,以此证实自己是欣然站到了意志现象(即他自己本人)的任何敌对的方面去了。彻底否定生命意志并非告诉人们自杀是最彻底的办法。自杀是一种完全徒劳的、愚蠢的行为,它离意志之否定还远。只有走上自愿受苦,克制一切欲求的禁欲主义之路,才能彻底否定意志,才能真正从痛苦人生中得以永久解脱。但是,现实生活中大多数人只顾置身在生活的享乐之中,只有圣人才真正能够并且愿意接受禁欲主义,他们总是极少数。并且这里有个认识上的前提,即只有那些真正认清了意志的本质,看穿了个体化原理,进入了纯粹认识的形式,而这认识作为意志的清静剂带来了真正清心寡欲的人,才能走上这条禁欲主义之路,才能达到永久解脱的途径。
3. 悲剧兼具双重拯救功效
艺术拯救和伦理拯救都是通过认识摆脱为意志服务的关系而实现其解脱痛苦人生的功效,两者只不过有着过程的长短,暂时和永久之分。就产生摆脱意志奴役的那一瞬间来说,这两种拯救途径是没有什么区别的。实际上,悲剧兼具这样的双重功效。
首先,悲剧是痛苦人生的真实写照,它的题材来源于表象世界,它反映的本质上是表象世界自身所完成的,只不过是更集中、更完备而具有预定的目的和深刻的用心。这样,痛苦人生作为桥梁从而沟通了艺术拯救和伦理拯救两种方式,这两种拯救途径都是为了使人们脱离痛苦人生这一苦海。审美所产生的那种愉悦,是由于我们进入了纯观赏状态之中。在这瞬间,一切欲求,也就是一切愿望和忧虑都消除了,这是我们所能知道的一切幸福的瞬间中最幸福的一瞬。这就是没有痛苦的心境,是神的心境。自动走上禁欲主义之路的那些圣人,他们将这一瞬间的享受永远平静下来了,甚至完全寂灭,只剩下最后一点闪烁的微光维持着这躯壳并且还要和这躯壳同归于尽。他们在和自己的本性艰苦斗争之后终于得到了胜利,所剩下的就只是一个纯认识着的东西了,就只是反映这世界的一面镜子了。这样的人必然彻底地从痛苦人生中得到了永久的解脱④。
其次,这两种途径都是由于悲剧主人公的认识之光照亮了意志,从而认清了世界的真正本质后才达到拯救功效的。悲剧主人公由于痛苦而提高了他的认识,达到了看穿“个体化原理”的程度,从而基于这原理的自私心也就随之而消逝了。“这样一来,前此那么强有力的动机就失去了它的威力,代之而起的是对于这世界的本质有了完整的认识,这个作为意志的清静剂而起作用的认识就带来了清心寡欲,并且还不仅是带来了生命的放弃,直至带来了整个生命意志的放弃。”⑤ 在这里,叔本华用两种类型的悲剧人物形象代表了他指出的两条否定生命意志的道路。第一类是列奥诺拉公主形象,她是歌德所著《妥尔瓜脱·塔索》一剧中的公主。公主在诉说自己和亲人们的一生是如何伤感寡欢时,她自己却完全只朝普遍的一面看,也就值得敬重。这类悲剧人物形象是因为看透了个体化原理,意识到个人的痛苦、悲剧全是一个意志而造成,他自己的痛苦只是整个痛苦的一个特例,他的眼光已从个别上升到了一般,因而这人生的全部即被理解为本质上的痛苦,已使他达到无欲无求的境界。这代表着否定意志的第一条道路。第二类是格勒特(又译作甘泪卿)小姑娘形象,她是歌德在他的巨著《浮士德》中塑造的苦难形象。这代表着一条由于大不幸,由于一切解救都已绝望所带来的意志之否定的道路。他们通过激烈的挣扎抗拒经过了苦难继续增长的一切阶段,而陷于绝望的边缘之后,才突然转向自己的内心,对于生命意志的认识就会不可阻拦地涌上心头,一切挣扎的虚无性也就会被理解了。这两条道路都是在悲剧主人公的认识纯化上升到了不再受“摩耶之幕”的蒙蔽才能达到的,也就是说他们这时已经摆脱了意志绳索的束缚,成为了纯粹认识的主体。
最后,文艺悲剧理论的目的和意义就是通过揭示世界的本质,促使人们的认识纯化上升为纯粹认识,从而达到伦理拯救的功效。悲剧唯一基本的东西就是写出人生的巨大不幸,它表出了世界可怕的一面,从本质上把意志客体性的最高级别的斗争反映出来,暗示意志和它自己的矛盾斗争。人们从这种可怕的斗争中发现,原来你的痛苦和我的痛苦都是同一个意志的产物,整个世界全出于同一个意志,这本体的意志在不断的生灭中,在无意义的冲动中,在内在的矛盾和常住中。这样,他们就会产生一种厌恶心理,厌恶这世界的核心和本质,厌恶生命意志,从而自愿否定它,走上清心寡欲的禁欲主义之路。认识上升到如此的高度,悲剧便成为意志的清静剂,同时产生出了伦理的功效。
三、悲剧拯救的现代意味
叔本华的悲剧拯救理论具有现代性特色,这主要表现在三个方面。首先,他的悲剧因果观是悖论性的,既存在现代性的建构因素,又有后现代的解构因素。其次,悲剧拯救的是人生的痛苦境遇,关注痛苦人生,把人从上帝的手中拯救出来,从而走上了一条个人的,世俗化的道路;并且,这种拯救是以主体达到自由的纯粹认识的状态下得以实现的。最后,对艺术拯救的重视,使审美成为具有了哲学意义上的拯救痛苦人生的功效,开始出现了现代审美本体的萌芽。
1. 人生痛苦境遇的解脱
把人从上帝世界中,从了无生趣的理性世界中解救出来,不可否认叔本华在其中所起的转折性作用。关注人生,人们如何才能从痛苦境遇中得以解脱,是叔本华理论的一个极其重要的方面,甚至可以说就是叔本华哲学的最终目的。意志本体的确立是为了说明人生痛苦的根源;审美的愉悦是一种摆脱了欲求忘记了痛苦的人生最幸福的瞬间;禁欲主义的人生之路更是远离着痛苦的现实人生。因此,叔本华哲学处处洋溢着这种关注人自身的厚重现实情怀,体现了现代性的一个重要特征。同时,叔本华给人们指出了这种人生痛苦境遇的两种解脱途径,这两种途径的实现必须在人们超越现实、超越意志、达到纯粹认识的高度时才能实现。在那种宁静幸福的境地里,人们成了纯粹认识的主体,主体的认识成为了一种纯粹认识,充足根据律在现象世界中无处不在的功力已失去了作用,主体及其认识本身同时超越了意志、痛苦和时间,达到了永恒和自由的境界。在审美的一刻,主体已自失于对象之中,摆脱了充足根据律的羁绊,认识的已是那个本体世界中的理念,达到了与理念的同一和永恒;在永久的清心寡欲的那条道路上,本体的意志也被彻底否定了,人们成了仅剩下微弱残余的躯壳,在他们的心里,已是一个虚无的世界,这个世界已无欲无求,无意志,更没有了充足根据律的作用,是完完全全的一个自明的世界。所以,人生痛苦境遇的两种解脱途径的自由性又体现出了现代性另一方面的重要特征。
2. 现代审美本体的初步萌芽
叔本华所指出的痛苦人生的两条解救途径之一的伦理途径在现实生活中很难发挥作用,这是因为现实生活中的人们往往拘泥于尘世生活的各种各样的享乐,要达到大彻大悟自愿走上禁欲主义的圣人毕竟少之又少。何况作为西方资本主义文化源头的文艺复兴运动以及随着这场运动兴起的人文主义学说,是以反对宗教神学的禁欲主义为目标,以肯定人的自然的世俗享乐为内容的,因此叔本华的禁欲主张在物欲横流的世俗社会中很难让人产生共鸣。但另一方面,只有暂时性特征的艺术拯救途径在现实中却是切实可行的,它能使人从现实社会的痛苦境遇中解脱出来,摆脱一切功利欲望,观审到那本体性的理念,达到有限和无限的统一。这种审美方式具有两种不可分的成分(叔本华有时将审美称为直观或纯粹认识,在他的理论中,这些概念都具有同一个内容,都必须符合下面的两个条件)。从主观方面来说,认识着的主体必须成为无意志的纯粹之主体,脱离了一切欲求,只是成为一面反映的镜子而存在;从客观方面来说,是要把对象不当作个别事物而是当作理念来看待。这两个方面统一在一起就摆脱了根据律的束缚,成为了纯粹认识。正是在审美的艺术中,人们才能真正沉浸于直观,同时也只有本质的理念可能是艺术的对象。或者说,艺术和审美,从方法论上说,有着不按根据律进行直观的功能,并且,由于这种直观,进而得以实现“直接客体性”,直接达成与理念即永恒形式的相遇。在这个层面上,艺术和审美的存在具有了本体论的意义。现代审美本体初步萌芽的势态在叔本华所提出的艺术拯救人生的方式中得以显露。因此,叔本华在初步确立了现代审美本体后,尼采将其发扬光大,艺术的、审美的方式在现代越来越得以重视,并通过柏格森、海德格尔、马尔库塞等人,审美本体的地位得以巩固并被推崇到极至,诗和艺术自此走向了本体论的层面,哲学因此而被称为诗化哲学。
注释:
①②③⑤ 叔本华:《作为意志和表象的世界》,石冲白译,商务印书馆1982年版,第352、439、370、524页。
④ 金惠敏:《从超绝到经验—论叔本华哲学的经验主义趋向》,《哲学研究》2000年第10期。